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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关 (也稚)


  轿子在公关门口落下,陆诏年跨进大门,只听骏马一声长啸。
  “哎呀,我的马!”陆诏年没有一刻是歇着的,牵着裙摆就往后院跑去。
  前些日子,麦修姨父给麦麦订一匹小马驹,相中一匹将成年的骏马,送给陆诏年作生日礼物。陆诏年再得骏马,欢喜极了,可也就是那一会儿事,她心里挂记着别的,不怎么骑马出街。
  马养在后院,新搭的马厩里。陆诏年赶到院子里,刹住脚,定睛一看,站在马厩旁的的不是她大哥还是谁?
  “大哥!”不顾那性烈的马儿,陆诏年扑了过去。
  陆闻泽回头一看,朗声笑起来。
  “大哥,我们刚在门口收到你的信,你竟已经到家了……”陆诏年还像小时候一样,抱陆闻泽的手臂。
  其余再多的话,都因旁边的景象噎住了——
  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穿着洋气的裤装,头发盘起来了,有几绺垂散下来,一看就烫了时兴的鬈发,面若桃花,芳华正好。
  “是你的朋友吗?”陆诏年皱眉问。
  马儿最终被女人驯服了,她满意地跳下马背,走到陆诏年他们面前。冯清如迈着金莲也到了,见到陌生女人,无端有几分紧张。
  稍加打量,冯清如便想起这是一张她见过的面孔。抢在对方作介绍之前,她笑道:“是赵小姐吧?”
  “正是。”赵小小淡笑,“太太没忘,我也没忘,贵府还欠着我一碗茶,所以今日来取了。”
  “你是赵小姐啊!失仪失仪。”陆诏年大大方方道,“你们办事员也要会骑马?”
  陆闻泽道:“赵小姐兴趣颇多,船上这些日子,多亏有赵小姐陪我打麻将。”
  冯清如仔细看了看他,垂眸而笑。
  “小如。”
  “嗯。”冯清如握了握陆闻泽的手。
  “进屋去吧!”陆诏年安耐住一肚子好奇,引着赵小小进屋。
  “大哥再不回来啊,恐怕家里就要吃马肉了!”
  “你有这么想我?”
  “我想的人可多了,但我最想大哥。”
  “跟谁学的话?几日不见,不知羞了。”
  他们有说有笑来到客厅,又绿、却红张罗茶盏点心,那边饭厅灯火透亮,用人忙后着,准备布菜。
  “母亲可好?”陆闻泽望向楼上。
  冯清如道:“这会儿应该醒着,你去请个安罢,报个平安。”
  想来母亲的身体状况不大好,陆闻泽立即起身上楼去。
  赵小小坐在旁边,默然不语。
  冯清如不愿冷落了客人,搭话道:“你们坐船回来的?船上的日子可还好?”
  赵小小道:“我和陆先生也是赶巧碰上了,在武汉上的船,原本他想去探望他在航校的二弟?没来得及。船上条件不好,不过陆先生似乎在什么地方都能过得自如,倒也没受太多苦,太太大可安心。”
  “哦,这样。那你呢,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走这么远?”
  “习惯了,出来做事嘛,哪分男女,你能做才有钱赚。”赵小小笑了下,“我是个俗人,太太、小姐莫嫌弃。”
  “哪会呢,我们陆家啊,也只看老爷的面子。”
  陆霄逸因官场上的饭局,在园子里听戏,赶不回来。传信的人一来一回,倒把陆闻泽叫过去了。
  本来说吃了饭几个人搓麻将,赵小小不便叨扰,也跟着陆闻泽走了。
  他们离开后,冯清如稍微松懈下来,露出有点困惑的样子。
  陆诏年更看不懂赵小小和陆闻泽之间是什么关系,不敢多言,只劝冯清如早点歇息:“大哥这一回来,父亲明天后天怕是要设宴,给大哥接风洗尘,你有得忙的。”
  冯清如轻轻叹息:“不管怎么说,回来了就好。”
  陆诏年想,她若是男儿就好了,那么就不会是守在家里,苦苦等候的那个人。
  *
  那个正月间,他们因为“开山立堂”的秘密,比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了许多,但要说亲近,表面上也不大亲近。
  只不过,新学期开始前,陆诏年在早餐桌上主动提起,希望长工阿叔也接送小哥哥上学,这样他就不会再因为下雨而进医院了。
  看到陆诏年为他人着想,陆老爷很高兴,当即答应了。
  夫人淡淡道:“闻恺上学时间比小年的早,还不是同一个方向,怎么送的过来?”
  姨太太忙道:“小姐的心意我们领了,闻恺习惯了一个人上学,往后还是照旧罢。”
  陆诏年皱眉头想了一会儿,道:“我可以和他一起!他的学校也不远,过几条马路就到了,从那儿到我的学校,不能说完全不顺路,反正往后我也要念中学,就当熟悉一下吧!“
  大人们笑起来,夫人道:“你要念中学?你有这个信心能考学嘛?”
  “母亲!怎么你不信任女儿呢,你看我上一学期,每天辛苦做功课,你们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岂有我不成功的道理?”
  夫人笑着摇头:“罢了,反正你爹开口了,这件事,就应了你罢。”
  无论陆闻恺愿不愿意,为了陆诏年的意愿,新的学期他们开始一起上学、放学。
  一开始陆诏年还较劲,绝不在陆闻恺面前露怯,日子久了,有时陆诏年走累了,还是让长工背她。两道影子,映在石板长街长,印在泥土地里。
  有天早上,又绿给陆诏年梳头,天真地问:“小姐,你是不是和二少爷在较劲?”
  “为什么?”陆诏年还没摸清楚自己善变的心。
  “不然的话,小姐是和二少爷交好了吧。你们变亲了,老爷都常常笑了呢。”
  “父亲本来对我也常常笑的,难道你家里不是吗?”陆诏年一口气说话,言毕才觉食言。
  通过镜子看到讷讷的又绿,陆诏年小声道:“抱歉……”
  又绿摇了摇头,帮陆诏年绾了两个漂亮的髻:“这样好吗?”
  陆诏年晃荡着发髻,去上学了。
  陆诏年和陆闻恺的通学路有时沉默,有时讲一路,讲着讲着就吵起来,大多时候只有陆诏年一个人生气,陆闻恺是不敢吵她的,尤其当着长工的面。长工是夫人的心腹,如果长工把事情稍稍夸张地告诉夫人,他母亲又会遭到责难。
  他母亲的确是陆霄逸的外室,这两年有了“姨太太”的名分。在地方,姨太太没有风光可言,陆夫人虽不是什么远近驰名的妒妇,可眼里容不得沙,相当有脾气。家里突然来了位姨太太,还有一个儿子,她没拿菜刀把丈夫一道斩死,已是心怀慈悲。
  陆闻恺极力讨好陆诏年和她母亲,日子好了一些,但他的母亲平日里还是不能到主楼的饭厅吃饭。
  人情就是某种权利,他母亲在这个家没有权利。
  这天傍晚放学,陆闻恺在校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长工的身影,他想着,是不是先去接陆诏年了,或者有什么事。天快要黑了,陆闻恺决定不再等。
  他去了陆诏年就读的小学。
  令人惊讶的是,陆诏年独自一人,傻兮兮地站在小学校门口的槐树下。她拿树枝桠泥沙地上写字,抬头看到他来了,忽然眼泪汪汪,豆大的眼泪如雨般砸落。
  陆闻恺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用力揉了一把,变得柔软。他走过去,什么也没说,牵起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天气阴沉,乌云盖顶,好似随时会有倾盆大雨?????。
  陆闻恺不由自主快步走,他虽然纤细,可手长脚长,陆诏年比他小,个头也娇小,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她走得踉踉跄跄。
  经过一个凹凼,陆诏年一个不注意一脚踩进去,直棱棱地就往地上倒。幸好陆闻恺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陆闻恺惊魂未定——他不敢让陆诏年出一丁点事,思虑衡量片刻,他蹲下来,让她伏到他背上来。
  陆诏年迟迟未动,陆闻恺不得不催促:“等候天黑了,你不怕吗?”
  陆诏年便扑倒在他背上。
  他背着她经过芦苇荡,沿着江畔浅滩一直走。
  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有的突兀似的,也不想为了看热闹出现在这里的。这种狭窄的江流分支,通常不会有人来。
  陆诏年来了精神,敲打他的背,捏他耳垂:“带我去看嘛。”
  陆闻恺鬼使神差地就往人们围聚的地方走去。
  原来热闹不在围聚的地方,而是江中。
  一对男女被倒错钉在木板上,从上游漂了过来。他们已经被处置过了,身上有血迹。
  陆诏年还未看清什么,眼睛就被蒙住了。她扒拉陆闻恺的手,只听他说:“你别看。”
  陆诏年闹腾起来,从陆闻恺身上掉下来,栽在叶草丛里。就这样歪斜着身子,她看见了江中漂流物的情形。
  陆诏年慢吞吞站起来,忽然有些口齿不清:“这是在做什么?”
  “我听说‘同袍’的规矩最看重忠孝礼节,不得欺兄盗嫂,这应该是在处置……奸夫□□。”
  陆闻恺实际担心给陆诏年解释了之后,是否会给她纯真的心灵蒙上阴影,可更头疼她刨根问题的个性。
  他说了这话后,她果然一句话都不说了。
  漂流的两人愈发清晰,甚至能看到江流中的异色。她抱紧陆闻恺手臂,分明不是冷天,牙齿却开始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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