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祈二年夏,托娅与李榕谈过,胡族的文化就是自由而多情的,胡族会祭奠一个人,但很难有人守着过去一直不出来,而在李榕生长的京城,那里的男人也不若如此,因此托娅说:“你终归有自己的人生要过,有朝一日若你变心,我们也不会怪你。”
李榕面无表情,平静地像一潭死水:“此事不要再提。”
他顽固的如同苦行僧一样,修行着人间沧桑的苦难,他仍信佛,每日都会在佛堂为林沁念一遍经文,只想换她在人间再睁开眼。
那一日来时,是在天祈三年的冬日,要过冬至,李榕买了头羊回来,黑色束衣沾满雪粒子,他取落遮蔽风雪的蓑帽,在炭火边烤散寒意后方起身去正房,推开木门,脚边发出轻微的吱吱呀呀响,林沁躺在床榻上,墨发披散,有些长了,李榕用木梳给她顺了顺,问她:“下次为你洗过发后帮你剪短一截好不好?”
一如过往的无数次那样,林沁仍旧没给予李榕任何回应,李榕也不恼,他拉起林沁的手,轻轻摇摇:“一会儿阿爹阿娘他们过来我们这里用膳,顺便看看你哦。”
然后,林沁手指在李榕掌心上缓慢地动了一下,李榕生生顿住了,一时连呼吸也不敢,这是真的吗……他唯恐是自我幻象,静心揣摩着林沁的动静,试探着重复了一遍:“一会儿阿爹阿娘他们过来我们这里用膳,顺便看看你哦。”
神迹没有再降临,李榕等了一会儿,那头乌日更达来已经在庭院呼唤他,他不死心问:“你是对我有不满吗?”
林沁手指再度划了一下,她太虚弱了,力度比小猫挠儿还要轻,李榕想起当年在宋肖家,她手只是随意往他脸上一摆弄就能轻易挠出两道血痕,那时的她,好快乐啊,李榕抿抿唇,收回他珍视的记忆,问她:“你可以睁开眼吗?”
林沁胸脯起伏,手指蜷蜷缩起,许久都没有进一步动作,李榕眼眶微红,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问她:“你能不能为了我再努力一下呢?我真的很想你能够醒过来。”
站在房门外准备叫李榕出来用夕食的乌日更达来蓦然停驻脚步,他垂下头,无声的掉转了身形,折回庭院饮酒,不再催促李榕。
半晌,李榕再出来时神情已无异态,他这几年来对待乌日更达来与托娅全然是侍奉父母的态度,这是他自幼所学到的人伦常理,并将其视为理所应当的事,时常与他们联系感情,在他们有困难时伸手相助,有时还会与他们一块跑马,狩猎,过节,他就像是一个完人,他褪去战场上戴着的那张丑陋红脸鬼面具,却又在生活中戴上了另一张完美面具,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那张面具下的灵魂已经几近煎熬破碎,都没人敢掀开那张面具,触碰他的伤口。
火焰将柴枝燃烧,三人用起夕食,正房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李榕当即起身去看。
正房木门迅速被敞开,然后李榕就看见,林沁四仰八叉的摔在地毡上,她躬着身,腮帮一鼓一鼓,把李榕千辛万苦弄到的千年老参毫不留情的呸到了地上,可苦死她了!
李榕颤抖的阂起眼:“老天。”
他蹲在地上,月光落在他黑色束衣的肩头,他小心翼翼,甚至不敢触碰,只怕是梦幻泡影。
他压抑住排山倒海的情潮,如同无数次在梦里唤她名字:“林沁。”
林沁盯着他,张了张嘴,说话只吐出几口气,几乎是气声:很苦。
老参很苦。
身后赶来的托娅和乌日更达来无法抑制的泪流满面。
林沁醒来的消息在天亮后传遍旭日城与罗加城,人们争相跑来探望,李榕最终没放客人进门,这的确是一桩喜事,但林沁一贯爱面子,醒着的她是万般不愿自己脆弱模样被人瞻观。
大伙抱憾,只得将千里迢迢提来的礼物堆放在两人家门前,一时间,那些礼物竟是将门庭整个都淹没了。
老参很苦,但有用,李榕做出如此断定是因为林沁开始能够说话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吃老参。”
李榕只得每日花许多时间哄林沁含一会儿。
林沁没多少力气,极度虚弱,身上留下明显的伤患旧疾,说几句话就要捂住胸脯停一会儿,连路都走不了,意识到这些,林沁难过的坐在床沿,脑袋拉耸,脚丫垂着晃都不晃了:“我是个小废物。”
“哪有,你很棒的。”
李榕对她最不缺就是耐心,他对林沁说:“大病初愈人体弱实属常事,你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养身体,……顺便含一下参片,会好的快些。”
那一年,他时常两手搭着她手心,扶她在地毡上赤着足一步步晃悠,摔倒了就摔在地毡上,也不很疼,再慢慢走出庭院,那一眼阳光刺的林沁将眼脸埋进李榕胸口,她问李榕:“战争结束了吗?”
李榕说:“结束了。如今是天祈四年,旭日城与罗加城都重建好了,商贸恢复,农田丰收,治安良好,你心心念念小半辈子的丰功碑建好了,你也醒来了,一切都很好。”
林沁抬头,伸手摸李榕脸颌,感觉比她睡这一觉前瘦削了。但,他还在身边就好。
李榕说:“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垛口上看看好吗?”巡视领地是她以前最爱干的事了。
林沁:“可是我担心…….”
她不用把话说完李榕便能明白她的意思,她担心被人看见她这样不厉害的样子,李榕说:“那我们偷偷去看,城墙上有角楼,我去衙府拿钥匙,我们躲角楼里看。”
林沁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轻声道:“那才是最高的地方,但那时并没有去到。”
她指的是当年在紫禁城正阳门上的憾事。
李榕说:“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可以再去那里。你是功臣,能光明正大去那里了。”
以往林沁听到什么功成利禄总是格外兴奋,如今却像是过了兴致头那般,并不再有热烈的回应。她说:“我去打扮一下,你等等我。”
这是答应跟李榕一块去外出了。
白虎门右侧角楼上,林沁眯眼看着幅员辽阔的草原,风呼啦啦吹响她森头上的珠石,在炙热骄阳下流光溢彩的,她倾身倚在栏杆处,红裳如同一只骄傲旖旎的火凤凰,她轻轻地哼着胡族的曲儿,他们总会在篝火晚会上用马头琴弹奏这首曲目,青年男女们会互挽着手舞蹈,度过欢快的夜晚。
在碧波荡漾的草原尽头升起一缕黑烟,林沁原本红润的脸色煞白,她紧张的扯住李榕的手:“李榕,是不是有人放烽火了?”
李榕安抚的拍拍她手背,说:“不是烽火,近来太热,绿山丘上容易有火种,你放心,巡逻的士兵看到就会去灭火的。”
林沁缓缓舒了口气,适才察觉自己掌心湿黏黏的,她不好意思的在衣摆处擦擦手,说:“那就好,打仗就不好了,我不喜欢打仗。”
李榕说:“如今已经恢复和平了,干朝发展强盛,罗刹元气大伤,至少百年不敢再来犯。”
林沁笑了,她看着李榕,目光里蓄着盛夏的阳,李榕问:“怎么了?”
她上前一步,冠冕堂皇的:“那我们晚上庆祝一下,为了和平。”
李榕:“……”
清风朗月的男人难得展露出一口白牙,他屈拳遮了遮笑意,道:“好。”
那天夜里,他们胡作非为至天明,床榻摇摇曳曳不肯停歇。
林沁胸脯喘息着,熟悉地蹬了一下脚,由余韵中平复下来,她安静地看着外头天光慢慢把窗柩照得透亮,李榕由她身后抱住她,轻声问:“怎么了?”
林沁:“你早前告诉我丰功碑已经修好了。”
李榕拨拨她的头发,吻落在她耳朵上:“你想去了?”
林沁痒得缩了缩脑袋:“嗯。”
李榕:“那你睡会儿,到了晌午我叫你,我们用完午食过去。”
“噢。”林沁翻过身,玩玩他新生的青沥胡渣,又戳戳他肩膛上不久前被她咬出的齿痕,摸摸他战时受伤在后背留下的伤疤,很快就呼噜噜的睡了。
李榕轻手轻脚地和衣起来,替她掖好被角后外出一趟。
直到他们约定的时候方才归家。
李榕推开柴扉门,林沁不知何时起了,蹲在庭院石阶上,不高兴地看着他:“你去哪里了?”
李榕走向她,林沁就瞥脑袋不看他;李榕在她身旁坐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的皂角香,他点点她肩头,温柔地询问:“怎么生气了呀?”
林沁开始瞎说:“有人说一辈子都不会对我不耐烦,把自己的德行拔得比乌耳和特山还高,结果趁我睡着跑了,不是不耐烦了是什么?”
李榕揪她脸颊,轻轻沉沉的问:“是这样么?”
林沁单手托腮,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不知道,一觉醒来没见着你,又怕外头打仗了,又怕你走丢了。”
啊,原来是粘人了啊。
李榕从善如流的安抚道:“我哪里会走丢,我忘记去哪里的路,都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他手握成拳探到林沁眼皮底下:“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林沁眼睫垂下,李榕摊开骨节分明的指节,露出里面一颗闪亮亮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