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苦可能不是撕心裂肺的, 但是它造成的伤痛会像一道留在皮肤上的疤, 抠不掉抹不去, 让人们永远记得,无法遗忘,许多年后再提起来心脏都会皱缩一下。
希望塞北以后都不会再苦了。
应该不会再苦了。
......
“啊——!”
阿尔斯楞接受不了林沁在他目光所及处死去,癫狂的想要冲出去拼命。
士兵们死扣住阿尔斯楞说:“林城主已经死了,那样的情况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你不要再冲出去送命了!”
阿尔斯楞:“放开我,我要带她回来!”
其其格赶了过来,一记巴掌甩在阿尔斯楞面上, 怒吼:“你忘了林沁留下的任务吗!”
她这样凶悍果决, 倒是有了几分林沁的架式。
阿尔斯楞登时失了声, 从小就是草原远近闻名的壮汉, 连他也不记得, 他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 但这一刻, 他目光模糊,眼眶内全是泪水。
其其格:“所有人跟我一起,掩护居民撤退!”
阿尔斯楞低头抹了把泪,也谨守起自己的职责,指挥起手下的士兵来。
……
天祈元年,正月初十。
守在戈壁山群前方阵地的士兵队伍在收到后方驻扎地百姓悉数撤走后,阿尔斯楞点燃了烽火台,乌黑的熏烟即刻给塞北军报去信号。
李榕率军抵达,镇压叛军,并在叛军违背早前递交降书中所承诺的撤兵条例,下令全部绞杀叛军,不留一人。
战场上弥漫着残忍的血腥与杀戮,塔拉的尸体早已在铁蹄下跺成肉泥,叛军首领敖嘎将林沁的身体钳制在马上,她浑身透血,唇瓣没了颜色,衣衫不整,四肢毫无力气的垂下,白皙肌肤裸|露,伤口比戈壁山的山岩还要嶙峋,那人匕首抵住林沁脖颈,朝战场上骇人听闻的戴着红脸鬼面具的煞神说:“让我出去!”
李榕循声猛地瞧见了这样的林沁,手握着的长戟由罗刹士兵的战甲深处抽出,他们明明是即将胜利的一方,他给她准备了一匣盒的美丽珠石作为她回归旭日城的礼物,他希望她褪下那一身枯燥苦涩的戎装,重新穿上艳丽的胡服,戴上华丽的森头,她一转头,便会发出如惊鸟铃晃动般清脆好听的声音,然后,她又会抱怨他太笨,听辨不出不同珠石相撞时的差别,……可这世界的一切忽然就都戛然而止了。
那前来报信的士兵并未告知李榕此事,但他只稍作想便明白来龙去脉,叛军就是为夺林沁之命而来,罗刹对女人的做法,他自然也一清二楚。
李榕那张红脸鬼面具獠牙狰狞,颧骨隆起,顶端带有尖利的银角,伴随李榕参军从戎的十几载,初初戴上这张面具时,他还是少年,与林沁相识,那会儿她还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她好像一团炙热的火焰,燃烧着他这块寂静又无趣的寒冰,即使偶尔令他头疼,但那种热烈的鲜活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或许是友情,或许是亲情,或许是爱情,他很难清晰的辨明自己对林沁的感情,但他知道那是他一切的柔软,甚至因此如履薄冰,当年生怕回应了她一封信件而使得他们的感情变得如同烟火般短暂,就像京城那些男人对女人那样,她是他一切的感情,一直伴随着他成长为男人,到他们成亲,到他们各自走上战场,他奉若珍宝的神明,凭什么轮到这个下场?她为塞北做了那么多,为她庇护的人民鞠躬尽瘁,几乎献出了所有。
不应该的,不能够的。
他要救她,他必须救她,哪怕那只是她的躯壳。
没人知晓李榕面具下神色如何,只是他徐徐抬起了指骨,下令自己的军队停止进攻。
虎跃急了:“李将军,明眼人都看出林沁已经死了!您不能放走敖嘎,这是唯一能取他首级的机会!”
但李榕强硬的镇压下去了,众士兵徐徐挪开道,他们的目光落在林沁身上,那支横穿她身体的竹箭好似来自地狱的手,蓦然攥紧了所有人的心脏。
虎跃看着看着,眼皮骤然底下,嘴唇哆嗦了几下,没话说了。
叛军其实所剩无几,罗刹人太恨林沁了,林沁出现以前,他们从未在塞北吃过苦头,从来都是想来就来,而以往朝廷对罗刹诸国的仁慈软弱,让他们决心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但李榕不会放过他们。
敖嘎经过李榕时,他还记着自己王储的身份,压在林沁脖颈上的弯匕谨慎的没有放下,动作间不知何时划开一道新伤痕,血珠渗出,顺着刀锋滴落,敖嘎面色镇定,朝李榕点点头,说:“李将军,我们与胡族是私人恩怨,孟秋时你还要护送我们南行参加木兰秋狝,作为邻里相接之国,我希望我们不要恶交。”
李榕平静的笑了:“你别开玩笑了,如果林沁不在了,罗刹存在还有何意义?”
“下地狱吧。”
敖嘎瞳仁蓦地放大,他的头颅已与身躯分离,李榕收回长戟,一把夺过林沁,揽入怀中,那压在她脖颈上的匕首再无法伤她分寸,他一辈子都小心翼翼呵护的人,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冒犯她一分一毫。
额尔德木图等人率先反应过来,极速将叛军残党圈围住,就地处罚。
当他们再抬头时,发现李榕已不见踪迹,他抱着林沁回了罗加城,他们的婚房。
他双指压住林沁手腕内侧,惊喜的发现还有微薄的跳动,已经死去的魂魄忽然又有了力量,他谨慎的折断那支竹箭两头,为她救治……
……
呼——
呼——
林沁艰难的呼吸着,每一下都仿若要了老命似的痛,舌苔根不知压着什么,连吞口水都是苦涩的,耳边窸窸窣窣,她听不清那遥远的声音,眼珠不安的滚动。
恰逢今日来探望林沁的其其格撞见此一幕,猛地起身向外跑,在街上大喊:“林沁动了!林沁动了!”
正房里迅速围满了一圈人,阿尔斯楞等人颤抖不已的抵达,可林沁毫无动静,虚弱的枕在塌内侧,与当初刚被李榕由鬼门关抢回来时模样相差无几。阿尔斯楞端详了一会儿,问:“林沁怎么动了?”
其其格好大声:“她眼皮动了!我刚看到了,往左转悠了一下,然后又往右转悠了一下。”
好吧,好吧,也聊胜于无,阿尔斯楞将信将疑,与其其格大眼瞪小眼半晌,其其格轻蔑的笑了一下:“你怎么又胖了。”
阿尔斯楞:“林沁把魂覆你身上了?”
其其格正为重新打开旭日城的事焦头烂额:“我倒是希望如此,有她在的话,什么事都能解决,我哪还有什么烦恼。”
李榕由外头回来,觉着室内喧闹,把众人差遣去庭院里侯着,他留大伙一块用夕食。
最终林沁动了这桩事,成为了无法验真的悬事,只有其其格极力强调自己是真的看见了。
这时已经是林沁昏迷的第三个月,她天生心脏与寻常人就不在同一边,寻常人心脏长在左边,而她在右边,这个秘密只有李榕知道,他们是最亲密无间的恋人,夜里林沁总是很大胆,会抓着他手命令他覆上那边的花蕊,听她的心跳,还说是因为她很爱他所以心跳才会跳得那么快。
那支竹箭穿过她胸肋骨间,将将好没有捅破任何器脏,连军医以火钳拔除竹箭时都在感慨林沁命不该绝、死里逃生。
那军医说完抬头,对上李榕黝黑眼眸,冷酷无情的几近骇人,他登时改口:“也是,也是,城主大人功德无量,本就应该活下来的。”
闻言,李榕脸色缓和几分,那军医后背已是淌出一身汗,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李将军,他意识到,李榕变了。
李榕变得没有人味了,他在军队中愈发严苛,纵使是虎跃和庆格尔泰这样的左膀右臂也会因一些细微的疏漏被他厉声呵责,施以惩罚,他也不再会对那些刚入伍的新兵蛋子笑,一切都公事公办,但绝不能被他逮到错处,不然迎接他们的又是李榕毫不留情面的批驳。大家都很怕他,根本不敢再亲近他。
那军医提着药箱里去,庭院阳光洒照,明明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啊,大家都应该走出来继续生活了,他方才说林沁功德无量,难道李榕就不是功德无量吗?军医驻下脚步,回头看见李榕仍坐在林沁病榻前,温柔的执起林沁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军医随之闭上眼睛回避这一幕。
想要宽慰的话悉数吞咽进腹。
后来,军医听闻,林沁昏迷吃不下食物,李榕餐餐都会细心将搭配好的吃食磨成浆,一点点喂给她,李榕无论在军营忙到多晚,都要回罗加城躺在林沁身边与她一块入眠,李榕甚至时常与她说话,说军队里的事,治理旭日城的事,草原上的事,因为久躺对身体不好,他甚至会给林沁穿好她少女时期喜爱的红色胡袍,在人少时背着她穿过白虎街,去城墙的垛口间吹风晒太阳,或是将她放在庭院的交椅上为她疏通经络,以免她醒后腿脚无力……全然将她当活生生的人,李榕那样……李榕那样分明是没了她就不能活了。
军医从前觉得自己是随军闯荡过杀伐的人,他见过太多世事薄凉,对人与人之间的德行失望至极后,在他已经笃定人有恶性之时,他又忽然好像看到了一朵开在悬崖上的纯洁之花,没有一点杂质,就这么孤傲地屹立天地之间。原来同生共死不是传说,殉情也不是戏文里编造的谎言。还需要什么宽慰啊,什么宽慰都没用,人生百味,只有林沁这一味药能治好李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