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榕笑了一下,也不知有没有看穿林沁的小心思。
他从她手中取过短刀,低头衔走那片羊肉,说,“恭敬不如从命。”
林沁有过顷刻愣神,她想,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就如同他隽美的容颜一样。
……
阿尔斯楞提着馕和羊奶回到庭院时,林沁已经吃上了,他走过去,盘腿坐下,倒了一碗羊奶,泡了一张馕进去,肥厚的掌心往她头上一盖,把李榕给她扶正的森头又弄歪了。
林沁吃的正起劲,端起碗喝了口羊奶,腮帮子鼓鼓的,无暇顾及阿尔斯楞的报复行径。
阿尔斯楞倒是不放过她,同乌日更达来道:“我归家时,在路上遇到了欧阳先生。他拦下我说阿妹今日逃课了,布置的汉字作业也不交。这是得好好管管。”
乌日更达来饮尽碗中羊奶,才要开口,被林沁抢了先。
她翻了个白眼:“管什么管,阿哥真的是,长大了就失忆了,你以前也不是读书的料,问你,知道欧阳无忌四字怎么写吗?”
欧阳无忌是住在罗加城中唯一一户会写字的中原人。
他早年在学堂读过几年书,在一本山水志上看到干朝各地风光,自此扔掉笔杆子,游历山川湖海,年过不惑时,途径塞北,沉迷于漫无边际的青色草原,恰逢林沁的母亲托娅在指挥众人建造罗加城,她邀请欧阳无忌留下,欧阳无忌应允。
后来,托娅又把林沁嘱托给欧阳无忌,让他教她识字,还有一些中原知识。
奈何林沁天性顽劣,压根不爱读书,不讲规矩,全无中原人尊老爱幼的谦卑之心,有时甚至会以捉弄欧阳无忌为乐。
欧阳无忌经常被气得不行,想要把林沁这个学生退回给托娅,但碍于托娅的面子,话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乌日更达来和阿尔斯楞一时被呛的说不出话来。
林沁晃着脑袋,毡靴一翘一翘,得意的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草原的女儿会赛马,你们也别嫌我,我只是步你们的后尘而已。”
乌日更达来想了想说:“也不全是跟我们学。你娘不就有心思读书么?阿爹和阿哥也是希望你成才。”
“噢。”林沁一拍脑袋,“那我知道了,娘只有一个人,你们有两个人,所以是你们把我教坏了。”
阿尔斯楞深深的吸了口气,彻底放弃了与林沁沟通,埋头吃着用羊奶泡过的馕。
李榕轻笑出声。
林沁细眉一簇,虎凶虎凶的瞪过去:“干嘛?”
李榕感慨:“我也有妹妹。但她与你个性截然不同。”
“你妹是怎么样的?”
“她呀,总是把事闷在心里,不开口说。”
“不像你,你的嘴巴很活络。”他不知是夸还是贬损。
林沁怀疑的瞥向李榕。
李榕从善如流:“是夸。”
“哼。”林沁从鼻尖哼出一声,这还差不多。
星辰挂夜,土墙外街上有马蹄踏过,乌日更达来先一步听出了是谁:“你娘回来了。”
林沁眼睛忽闪忽闪的,立马放下手中的碗往外跑。
她已经有阵时日没见到托娅了。
托娅才把骏马勒停在家门口,就扑出来一道影子,撞了她个满怀,森头也落在地上。
托娅无奈的笑了,弯腰帮林沁拾起。
“娘,你怎么老是往关内跑?这中原人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好?”
这几年,托娅老是会去一座叫大同的城里走动,说是观摩学习,来回耗时一月有余,与家人聚少离多,林沁早对此不满。
“乌云娜林沁。”托娅唤了她全名。
林沁下意识站稳脚步。
“勿要一叶障目,盲目自大。中原有许多地方值得胡族学习借鉴,你只有真正见识过了,才知道我们已经远被他们甩在身后。”
林沁心中腾起一股气,驻在原处。
托娅并未回头,走到庭院火堆边盘腿坐下,若无其事与父兄交谈起来。
林沁看了托娅的背影一会儿,忽然就忿忿地捶了家中已经些许破败的木门一拳,木门受到冲力往土墙上撞,她的指骨通红,咬着牙忿忿:“我就讨厌这罗加城!”
整座城就只有他们一户胡族人,她的朋友都不愿意搬进来住,这还不够证明这座依循中原传统建造的罗加城不好么?
林沁回到庭院,坐到了离托娅最远的地方,端起碗倒满羊奶,用短刀削已经烤好的羊肉吃,就着羊奶喝,时不时抬头看托娅一眼,可惜托娅正在用迟来的晚饭,没有搭理她。
托娅填了几分肚子,适才抬头说话,不过她的目光只是淡淡在林沁身上掠过,落在了李榕身上,如同聊家常般闲暇一问:“你来了?”
这话何意?
阿娘与李榕认识?
林沁默默竖起耳朵。
李榕仪态端正,朝林沁点点下颌,道:“在下李榕,奉陛下之命前来镇守塞北,另协助罗加城城主托娅新建城址一事。”
新建城?
林沁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托娅耗费巨大财力、人力和时间建了一座不过几载就风化的荒城还不够,还要再建一座新城?
托娅了然一笑:“城址我已经选好了,明日便带你去看看。”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几年总是跑到大同去,只因是早有建新城的计划。
那托娅岂不是又要好长时间不回家?
林沁鼓着眼睛,露出比平日更大的眼白,满腹抱怨再也压不住,掌心一拍庭院大地,给自己鼓气。
托娅直接了当的结束了林沁的斗争之路:“阿妹,此事已定,再无回旋的余地。”
托娅起身,行至林沁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沁说:“你明日记得去欧阳先生那里上学,要是再让我知道你游手好闲、不学知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以后就呆在家中哪儿都别去了,什么时候学得进去了,再出去。”
林沁如遭雷劈,好一会儿,她低声喃喃道:“我讨厌阿娘……”
“我讨厌阿娘!”林沁捏紧拳,盯住托娅,扬声再说了一遍。
她飞快跑回西厢房,躲进被褥里。
她眼眶湿润,却倔强的仰着头,决不允许自己掉泪。
那是一种软弱和服输。
她只是想母亲多在家陪陪她,有错吗?
等那股脆弱劲儿过去了,林沁开始在炕上懊恼的蹬腿。
刚刚的表现太过丢人,半分没有她草原第一猛将的风范。
林沁等了一会儿,发现根本没人来安抚她,更是气得打滚。
夜已深之时,林沁蹬腿也蹬累了,滚也懒得滚了,阂眼间,倏尔想起那个叫李榕的男人的模样,容颜好似嫡仙。
她朦胧的翻了个身,被褥撇至一边,光光的脚丫露在外头,丰润的两瓣唇嘀嘀咕咕:“不阴不阳的中原人,害我被阿娘骂……”
怪来怪去,她把这事怪在了李榕头上。
躺在炕上用力蹬了两下腿,重复骂道:“不阴不阳的中原人,害我被阿娘骂!”
第3章 留宿
竟然是李榕。
罗加城上空,斗转星移,夜逐渐褪色。
连绵无尽的草原迎来白昼的晨光,随风吹往罗加城内,驱赶走土墙里和街道上残余的黑暗。
阳光钻进西厢房,落在林沁翘而浓的睫毛上,她揉了揉眼,不情不愿的坐起来。
穿好毡靴,走出西厢房,林沁喊了一圈,没人理她。
家里已经空了,所有人都不在。
庭院的石桌上摆着一碟昨日吃剩的羊肉,和一满碗羊奶,乌日更达来给她留了早饭。
边上压着一张纸,纸面的墨迹不知写了些什么。
这张纸只能是家中唯一识字的托娅写的。
林沁想起托娅昨日当着外人面对自己的教训,想那纸面上也不是什么好话,她才不屑看明白呢。
她用完早饭,打理了一下骏马的马鬃,牵着它走出四合房,阳光顿时洒满了她全身,森头的红玛瑙和绿松石熠熠发亮。
欧阳无忌住在小西街,去上学要先往北边走,到路口再往西拐,出城找朋友玩则要往南走。
林沁毫不犹豫的翻身上马,马蹄踏过无人的街道,一路驶出城门,留下滚滚翻腾的烟尘。
全家人都逼她上学,她偏偏就不去。
死、都、不、去。
林沁一路寻到多兰家的毡包群,她家人多,每回迁移都浩浩荡荡,靛蓝的包顶屹立于苍蓝的天色下,好看极了,木栏里还隔开围着许多的羊和马,有一块拔了草的空地上燃烧着昼夜不眠的火堆,用做火种,以供平日所需。
她勒停马匹,高声喊道:“多兰,我来找你玩了!”
多兰撩开毡包的油布帘子,披头散发的探出个脑袋说:“你先进来陪我梳头发,我打理好了就跟你走。”
“我这就来。”林沁应下,钻进毡包时,阿娜日挺着大肚子,坐在地毡上帮多兰编藏辫,神情温柔。
林沁盘腿坐下,盯着阿娜日鼓起的红袍,怕冲撞了阿娜日,她连说话的声音都放得很轻:“阿姐,你肚子里是藏着宝宝吗?”
“是呀。”阿娜日柔声细语的答。
“那她怎么不出来,要躲到你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