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不啻为一道惊雷,似乎是预兆着两国又要大战。
她靠在软垫上拥抱坐起些,泪痕都不再擦了,蹙眉深思起来。便听帐外段征说了句:“叫尉迟将军去吧,待他剿了叛军,本王必上奏为他请功。”
尉迟氏是天子母族一系,段征这么说,就是将自己辛苦带出来的将士全权交由那人来调动了。
平乱实则已到了收尾揽功的时机,他此刻却选择让贤,只怕不仅是要亲自等南边接下来的密报,亦有些向天子表态的意思。
帐外甲胄铿锵行远,很快又另有一人疾步过来,这一次说话声小了很多,简单说了几句后,恰有医官仆从来送汤药清粥,段征想了想便自接过食盒遣退几人,撩开帐门又回身进去了。
抬首的一瞬,他蓦得一滞。
但见赵冉冉面上泪痕未干,眼尾殷红仍蕴着水色一片。
似乎是未想到他会去而复返,她还维持着他出去前的姿势,未及换上睡衫,就那么裹着被褥丝靠在床榻角落里。
营中所铺的床铺都较宽大,此刻,她整个人就那么抱膝倚在角落,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带着泪痕的眼眶红红的,抬起头就那么愕然地望着他。
就是这么一眼,叫他彻底从那日冰湖边的荒凉死别里走了出来。
就这么立在门边望着塌上人,眉峰渐渐皱缩,他眼底不再掩饰的,有疼痛、不忍一点点流淌出来,直到浓到化不开去,亦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
在这样灼热的视线里,赵冉冉不仅觉着怪异更是有些不安,她觉着自己该是看错了,遂有些慌乱得偏过头去。
当他快步塌边走来时,她更是悬起一颗心,忙从被褥底下伸出只手,试图再将滑落的丝被一并盖到身上。
“为什么哭?”她被人用力裹好了,一只手抚上脸颊,极为用心地将她面上哭过的残痕缓缓抹去。
浅褐右颊冰凉,而他的手温厚暖和。
他竭力克制住话音里的颤声,半弯着腰更凑近了几分,眉间依然痕迹深刻更多了分愁苦:“是我叫你生畏……不想看到我?”
因他语气间实在是柔和到有些卑怯的地步,赵冉冉暂放了顾忌,疑惑地抬了头,这一次,她终是认真看向了他。
“难道你会放过我吗?上一回你……”唯恐提起往事激怒他,赵冉冉咽下了嘴边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做了崔家的内应,这一次我确是对不住你……差点害死你的人,依你的性子,难道不该恨到要…挫骨扬灰的地步……”
后面的话她说的愈发轻了,对着他眼底的情绪,赵冉冉自己都有些觉察猜测到了,一些她怎么都预料不到,也不愿承认的情愫。
然而这一次,段征没再给她揣测疑惑的机会。
“你不同!”他忽然低吼了一句,一双眼中染上狂乱,“便是你真的要我的命,我也不会真的伤你!”
恰如巨石落入心湖,层层涟漪泛开去,听着他几乎有些癫狂的低哑嘶吼,她骇然无措地张了张嘴,忽然动情地嗤笑起来,从丝被下伸出光裸的脚踝,垂眸尖锐怒问:
“吕雉削戚夫人作人彘,大概也是青眼看她。”
段征呆愣了下,待明白后,他不仅没有语塞,反倒捏住她的脚踝揉了揉,反问:“医官没有告诉你?你只是筋络扭伤,再擦半月药油,养些日子就不碍事了。”
赵冉冉一下子懵在塌上,骤然再抬首,这一回,她死死看进他眼底,还能恢复行路的狂喜同解除误会后的惊愕,一丝不落地叫他瞧了去。
在她收回这种神色前,段征倒是率先了然,他从前不解自个儿的心意,待她确是过于粗暴随意,可也从来没有一回舍得下过狠手,她竟惧他到这个地步,竟真的相信自己会折了她双脚。
敛起苦涩,他慨然叹了记,忽然低了头去,再抬起时,眼尾微微肆意得上扬着,略勾了薄唇,一张春晓般的明丽俊脸上,七分温和融暖,二分深情笃诚,只余一分锐痛悲怆,淡到不可察觉。
薄唇翕动,笑着去顺了顺她的鬓发:“那日从冰湖里捞你出来,阿姐,你可知道,我痛到怎样地步?”
她呼吸顿止,只觉着胸口那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融化碎裂。
脸上几乎有些发麻,她状若木偶,只呐呐地顺着那话问:“会痛吗,怎样痛?”
耳边热气浮动,传来两下明朗若暖阳般的低笑:
“如何痛?当年我在寨子里夺位,中了人家好几处毒镖,烂得骨头都要见着了,同那日比…竟算不得什么。”他收了笑,再一次小心抚上她的脸,气息颤栗:“怎么说呢,那日见你躺在湖边,我好像瞧见了自己的三魂六魄,我以为,自己的魂魄也痛的裂开飞散了。到底要多谢阿姐,原来人活着,还可以苦到这等地步。”
第67章 渐醒3
“你…”
赵冉冉不能接受耳朵里听见的, 震惊之下,连诘问的话都问不出口,只是一味地张口呐呐。
反复‘你’了好几回,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能抛出去。
如今的情势, 困极穷极, 她怎么也思量不出, 自己究竟还有什么价值,要让他一介粗蛮武夫如此煞费苦心地预先备好文辞, 来对自己攻心。
王府里被禁锢的日子赫然涌上心头,霎时湮灭了惊异,面上霜寒一片。
“狮猫困鼠,可于我无用。你想要折腾取乐,yan
说罢, 她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掌, 后仰之际被褥外的丝被再一次滑落下去, 因是双手被一并裹在里头,她也不好掀开去动手扯回来。
即便方才那些话确是叫她动容过, 亦只是一刹, 便竭力制止自己再去回想, 这一句说罢, 就是一副霜冷模样, 想着好激怒了他, 也好过陪演这种荒诞戏码。
“没有折腾取乐。”原以为的嗤笑暴戾皆未有, 一只瓷勺递到了她唇边,盛着勺滴了香油的菜粥, “染血的事做的多了, 猫捉老鼠, 那才是吃饱了撑着。”
“从前种种,我都放下了,阿姐也该…放不下也是应该。”
见她始终没有张嘴,段征只好再次放轻了些音调,诚恳道:“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我错的太多。算起来,你我都是一样困境里挨出来的人,从前都是孤苦无根的……虽说阿姐长我三岁,可我终归是个男人,却迟迟看不明白自个儿的心,许多事,早就该回头的……连一时义愤都克制不了,竟偏要从你身上讨回来,伤人伤己。”
这一次他语调诚恳平和,说前事不论,倒越发将两人以前那些并不美好的过往剖挖出来。
赵冉冉一面听,一面觉着先前的心悸再次不可遏制得催生起来,从假死时,她便有十余日未曾如何好生饮食,此刻面上虽淡淡的,胸间却并同胃肠一起翻搅起来,酸涩不适诧异,全然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好像五内作乱搅合成了一团乱麻。
她不仅没有张嘴,连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吃不下粥,那便趁热先喝药吧。”
医官特意在汤药里加了养胃的食材,段征只以为她伤了胃肠却是吃不下,也就不再勉强,忙换了一只瓷勺,舀起汤药又递了过去。
然而赵冉冉还陷在方才的话里,一时没醒过神志,依然没有张口去喝喂到嘴边的汤药。
一股子熟悉的怒火涌了起来,段征微眯了眸子,眼中再次映出不耐与危险来,他垂眸笑了笑,掩下满目的怆然失落,冷然低语道:“药也不肯喝?那我帮你喝。”
说着话,他收回瓷勺灌进了自己口中,而后,在对面人反应过来前,一手扣住她后脑,倾身贴了上去。
双唇被撬开,温热汤药缓缓渡了过来。
这个动作,亲昵而克制,不带任何一丝的欲念。
汤药渡完,他就放松了掌的间的力道,很快又退了回去。
“要一直这么喝完,我倒是不嫌麻烦,就怕药冷……”抬头时,他的话蓦然顿住,原本无望落寞的一张脸上再次燃起希冀喜色来。
因为赵冉冉的脸上,赫然浮现出动摇来。
哪怕其实并不明显,她也依然没说什么,可他却如拾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只觉一颗心被哄动到热血翻涌,哑然失笑着,下一刻,单手就将人整个圈抱进了怀里。
在她挣动后退之际,他扯下最后一点傲气和顾忌,咬牙低吼着在他耳边说:“还不明白?我喜欢你,想同你一道活着,不管往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伤你,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守着你,待你好。”
质朴无华的言辞,却犹如实质丝丝缕缕得捆紧了她的心神,赵冉冉没了动静。
她终于彻底从今夜这场荒谬的剖白里醒悟过来,明白了段征究竟要做什么。
烛火闪动了两下,照进他眼底的希冀柔和。
那双眼睛本就是好看至极的,此刻犹如映满繁星千万,薄唇微扬,眉峰稍皱,他左手甚至还端着汤药,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斯人如玉,诚若赤子。
呼吸一滞,赵冉冉只觉着心口似被烫了下,就是这么三两句毫不讲辞藻的话,就已然叫她动容,心底里结成块垒的寒霜也开始悄悄消融。
顷刻之间,对于密信之事,便有止不住的歉疚感裹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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