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鞭落下的那一刻,她不躲亦不闪,死死咬着牙关,就那么拄着拐棍硬生生受了下来。
呼啸而落的铁鞭立时在左肩上刀割般留下条极深的血槽。
“陛下见疑,也不敢在此刻动他…”实在是太疼了,她抽着嗓子哽咽了下,继而朗声直面道:“小蓉,我并不欠你的!”
听着那断续嗓音,霍小蓉手上几不可见得抖了抖,她两个曾经共同生活过一场,今日她也绝非是真的要怎样伤她。原本见草蛇真的咬了人,自己的鞭子也终是挥了出去,她已经想著作罢了。
只是听了那句‘不欠’,想着大当家体内的余毒和咳疾,一时间心头火起,怒睁了杏眼,她随□□了句粗话,第二鞭又落了下去。
力道虽是轻了许多,只依然能叫人疼的皮肉绽开。
“霍小蓉,我不欠你,亦不欠任何人的!”
第三鞭落下,鞭尾直接扫过她右侧眼角,将浅褐胎痕划作两半,鲜红的血珠坠下,宛若血泪。
赵冉冉再也站不住,拐棍脱手,整个人摔在了泥地砾石里。
这一幕叫执鞭者暂时顿住。
被锐痛激了,她悲酸不忿到了极点,竟一扑身狠狠曳住了将去的鞭尾,拼尽全力大喊道:“我只不过是要离开,我只不过想过几日安稳日子,凭什么世人皆来欺辱,凭什么我就不能待自己好一些呢?!”
因是霍小蓉知道她的身世,此刻见她双目赤红着状若疯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一时间被问住,喘息着握紧了铁鞭皮质的鞭柄,只觉着,下一鞭,她是打不下去了。
两人一站一伏,赵冉冉很快从她眼中看出动摇来,她目中闪过些光亮,连忙曳紧了鞭尾,用力扯了扯,忽然慌乱了调子求道:“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了,小蓉,你放我走,不!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们一起走。”
是那种极为卑微的恳求。
崖上朔风渐大,忽然一人从林中走到月芒星辉下。
他左手扣在刀鞘上,被微茫渐渐映亮些的高大身影上,玄色衣袍上好几处被荆棘划破,深一块暗一块的,几乎被污血泡透了。
“赵冉冉,你走不了。”
顺着风将浓重的血腥味带了过来,在他开口的一瞬,赵冉冉便无法自控地俯身呕了起来。
便错过了,男人脸上略带了悲色小心翼翼的神情。
仿佛这幅场景已在梦中出现了千百回,这人总是这样,要这样满身血腥气地来熏她。
就在赵冉冉心房崩溃,抓过拐棍朝崖边攀去时,段征猱身两步急奔过去,将人扣住的瞬间,蹙眉轻袭上她后颈。
铁鞭落地,身后人跪地,是请罪求死的决然。
他将人横抱而起,却是叹息着先开了口:
“云沛山了结的差不多了,你将剩下所有寨子里的兄弟悉数带走。”不管霍小蓉的诧异,他直截了当地又加了句,“今夜就走。”
“她也不走吗?”霍小蓉硬着头皮追上去,“连着上回走的,咱们也有四百多人了,留她在此处…”
段征足下一顿,神色温柔地瞧了眼昏睡的女子,倒是回了她一句:“阿姐和我往后一直在一处,好也在一处,坏也在一处。后面的事,我心里有数。”说罢,他话锋一转,冷声哼了句:“霍小蓉,离了陆地后,你自去阎越山那儿领三十鞭罢。”
第65章 渐醒1
霍小蓉领命, 刚要离去时,却又被段征叫住。
黑暗中一只木镯和一卷图纸被抛了过去,她伸手接了,但听男子沉声吩咐:
“先去趟广陵, 城北观音山, 带五十个最信得过的人去。”
话音将落, 她只来的及瞧清楚那木镯上精致的十字莲花纹,前头的人影便消失的了无踪迹了。
、
再次醒来前, 赵冉冉只觉着周身暖融融的,仿佛是陷在一片柔软的云堆里。
身体太过疲累虚弱,便一直梦境不断。
这一夜,她先是梦见自己变作二三岁幼童,被一人言笑晏晏得小心抱着。奇怪的是, 那个人的眉目始终模糊变幻着, 一会儿是乳娘戚氏捏着点心喊她慢些吃, 一会儿又变作桂氏那张明媚艳丽的脸,蔼笑着, 将她托抱到枝头去摘一朵芙蓉花, 阳春三月里, 庭院里, 银铃般的幼童笑声不断。
突然间, 阳春三月, 晴空一道霹雳, 天空阴云骤然迭起,很快便有流火飞矢不断呼啸着掠过。
梦里的她似保留些心智, 连忙拉着桂氏的手, 用稚嫩的童音咿咿呀呀对叫:“阿娘, 快走!快走呀!”
转过头去,但见一把利剑从桂氏肚腹里血淋淋地戳出来。
“小冉,是阿娘对不起你。”
她看着桂氏的身子轰然倒伏进满地的尘土里,背上叫人狠狠推了下,‘啊’得一声自己就朝前跌进了冰湖里头。
才落进冰湖,画面一转,水泽尽数褪去。
一座巍峨迤逦的江南庭院便出现在眼前。
她整个人也一下子抽长到了十三四岁的少艾时期,再一细看,自己竟是穿越千里,到了江南俞家的祖宅里。
耳边听的竟是外祖母同太外祖的唤声,转过头看到外祖母薛俞氏一身道袍风骨熠熠的清冷模样,她顿时便红了眼眶,提起裙摆疾步朝两人奔去。
然而就在将到之际,一个断臂的男人目恣尽裂地冲了出来,一脚将他年迈的太外祖踢倒在地,那人环视四周,扬着手中匕首大笑道:“我是俞老唯一承认的后人,俞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外祖母薛俞氏倒退三步,只口诵了两句道号,朝着自己倒地的老父亲躬身行了个礼,又朝她望了眼,便退身飘然而去。
那一眼中似有不舍,更多的则是无奈豁然。
赵冉冉瞪大了眼,想要叫时,那个断臂的男人已然冷笑着走了过来,用仅存的一只左手紧紧扼住她的喉咙。
最后一刻,火光顷刻间燃遍整座俞府。
……
窒息感太过真实,她低叫着挣扎而起,如垂死惊起般,一下子便从塌上坐了起来。
呆愣了片刻后,视线很快习惯了周围盈盈的火光。
手下一抓,便握到了一袭厚重柔软的羊绒垫子。
“做噩梦了?”一道声音突兀得自身后响起。
这声调不凉不暖,熟悉到令她心颤,努力平复下呼吸,她渐渐从梦境里抽离出来,回想起先前山崖上的事来。
“该换药了。”
白日里将乱党尽数围杀去了一座山坳里,段征想着最后的布防,话音里难得的显出些疲累,他拖着盛药的木托盘转过身来,看清她的脸色后,不由得放了托盘坐了下来:“怎么满头都是汗。”
被他言辞中十分明显的关切所动,她不由转过头,目色迟疑探究地去看他。
双肩被人揽住,触到手下一片湿凉,他蹙眉顺势就要去解她衣带:“虚汗出成这样,水里捞起来一般,得擦擦身子了。”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惹得赵冉冉被蛰了一样,想也不想地一下挥开他的手掌,虚着调子厉声问:“你作什么!”
为她脸上的悲愤嫌恶所感,段征松开手,无言得静坐于床榻边。
烛火从一侧打来,将他的影子拉长着投射到墙上,男人微垂着素来冷漠高傲的头颅,显得有些茕茕落寞的孤清感。
“那你自己先擦干了身子,伤处位置不便,一会儿我再进来换药。”
这几日朔风渐大,若是此刻在山中再染了风寒,怕是要不好。
在赵冉冉错愕的视线里,他丢下一套干净衣裙并干湿布巾,起身就朝帐外行去。
这样的退让,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记忆里,他想要的东西决定的事,从来不会任由她推却置喙。从相识第一面,他还假意驯服之时,也依然从未真正由着她的心性。后来她只是试着逃离了几回,就彻底见识到了此人的蛮横暴戾。
在他面前,她从来只有挣扎哀求的命数。
质问他‘作什么’,其实也只是她自个儿情绪的宣泄。若是从前,势必要被他回敬上两句难听的讥讽。
当营帐内真的只余她一人时,赵冉冉停下深想,虚着手赶忙拿过布巾子,三两下褪了外衣,等她草草了事换上干净衫子时,烛油都几乎未多滴落几滴。
她的动作实在过快了,便不慎扯动了周身几道伤势。
足等了二柱□□夫,帐外才传来段征放缓的问话声。
“可好了,我进来与你换药?”
得了应声后,他才掀了帐门,快步过去。
她一共挨了三鞭,也就是左肩处伤的厉害,其余两鞭霍小蓉收了力,都未曾伤至筋骨。脸上那条最浅,只是擦破了些皮。
伤势虽不重,却到底是自己处理不了的地方。
这一回,段征未理她的抗拒,解下她一侧外衫,手上动作不停,三两下便将她旧药换了,又仔细摊匀了疮药,绑好了布绷。
微扬的桃花眼底是细致万分的用心,他手法纯熟干练,是多少次生死场上历练成就的。
“后腰上的蛇毒还要再拔一次,还是将外衫脱了罢,免得被竹筒烫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像是低到了尘埃里,唯恐要惊碎了面前的玉人。
然而,这终究不是商量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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