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将要出门时,隐没在树影下的少年淡淡补了句:“要是对我生疑了,到了南边你们自立也未尝不可。”
院门口两个脸上立时一僵,几乎是同时就回身就跪了:“咱兄弟仰仗大哥才活到今日……”
树影下人显然有些不喜这种场面,不耐地又是一挥手,打断道:“行了,两个月里我自会来与你们会合。”
打发了人,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又去厨房搜罗了遍,翻出碗冷透的小米粥。
灶火已经熄了,好看的眉眼皱了皱,缺眠让他头脑有些昏沉。
“到底是赵扒皮养的好娇客,还能饿死不成。”
四下无人,他难得轻声抱怨了句,本是想收了碗筷转身去了,无意间瞄见墙角一只腌菜坛子。
这是方来时他洗了脆瓜腌下的。
本来该要腌个两月左右,只是如今怕吃不着了。
索性走过去揭了坛口,搓了搓手,用指尖小心捻了根细条出来。
青皮白瓤,咸甜适中,许是今年天气暖的早,他有些意外地咂了咂嘴,倒是提前把这坛子酱菜炮制成了。
城里的贵人小姐多爱吃味香斋的酱菜,段征腌菜的手艺是从他娘那儿学的,腌好的小菜生脆可口,六七岁时他就时常推着板车,拿家中腌好的各色瓜菜去味香斋换钱。
里头那个,粗茶粗饭吃不惯,这开胃的腌脆瓜总是吃的吧。
俞家唯一的嫡嗣,可不好闹绝食死这处了。
生火起灶,一刻后,少年端了个托盘站到黑黝黝的主屋外头。
想了想前几日的遭际,他眉梢一挑,撇嘴哼了哼,也不出声,略退开些后抬脚就是一踹。
寸宽的扁木销子应声而断,里头半躺着望窗的人吓得心口一抖。
他也不说话,两步过去朝她面前小几上将托盘重重一放,就去吹了火折子点灯。
油灯昏黄却也一下让赵冉冉觉着有些晃眼。
她偏了偏头,才要开口叫他出去时,靠窗的短竹塌一沉。
“敢说这腌脆瓜不好吃,今夜我就睡这儿不走了。”
入耳的热气带着刻意的轻薄,明明是劝她吃饭,赵冉冉却觉不出他丝毫的诚意。
多年的宅院势孤让她惯会听人心思,对他这等明显不耐不解的语气,只会叫她愈发生厌伤怀。
然而她始终将右颊隐没了,面上也只是疏离默然,并不想多显露什么。
段征不会哄人,尤其是对着女子,三言两语的,全然没有同底下人说话痛快。
话虽说得不爽利,脑子却转的快。
挑起根脆瓜放到粥碗里,他状似不经意提了句:“昨儿我回了趟城,听说新皇不重文人,今科二、三甲好些人都奔了楚国,里头名次最前一个听人说是个姓俞的落魄子弟。”
赵同甫是正二品的礼部尚书,长女又是这样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打听他家这点事,对段征来说绝非难事。
果然从他嘴里再落实了这消息,竹塌上的女子明显受了触动。
“我会吃的,烦劳你了,碗筷一会儿我会洗的。”
多日未曾言语,赵冉冉一开口时,嗓子里气弱的不像样。想着去南边同表兄团聚,她端起碗,头一句就是赶客的话。
然而身旁的少年不接茬,看着她喝了小半碗米粥,神色明显游离着,并不碰脆瓜半下。他心里头忽然说不出的没滋味,遂有些恶意地倾身过去。
“这几日里,可还有难受的吗?阿姐可千万别自个儿挨着。”
昏黄的光亮映在她完好的左颊上,赵冉冉受惊似得朝后一躲。
半面如玉,是难掩的不适回避,若非粥碗空了小半,只怕都要洒在塌上了。
多看了两眼她眉角的红痣,思绪不受控制般的又回到了那两回的温存,段征微敛长眉,对那时她汗湿无助的面容有些怀念。
真是碍事,下意识得舐了舐齿尖,破天荒的,他竟有些想知道女子的滋味是如何了。
“行了,晓得你厌我,吃完了扔去厨房就行。”
说罢,他一下退开身子,也不再玩笑纠缠了,下塌后又从怀里摸了根布条出来,扔下后便径直出了门。
待人走后,赵冉冉伸手抖开那布块,巴掌大小,浅灰的绸面连着两根墨色的系带。
面料是这村子里寻不出的,透气细软,系带的颜色又同发色一致,绑在脑后也丝毫不会突兀。
成衣店并不卖这般式样的,难不成是他自个儿缝制的?
看着碟子里青皮白瓤脆生生的小菜,赵冉冉忍不住夹了筷,入口后竟不比味香斋的差,甚至还要更脆嫩些。
她又夹了筷,眉尖略蹙着,忽然觉着外头那个人,实在也是贼匪里的奇人了。
说起来,他甚至比她还小两岁,虽说不算什么好人,却也救过自己两回,这段日子饮食用度也都是这人在照料的。
而她呢,一无所用,甚至上回他说起自个儿惨淡身世,她也并没感同身受地真去关切。
脆瓜酸甜生津,赵冉冉肚里醒起饥荒,一面吃时,一面心里的愧疚又深重了些。
笃定了表兄的消息,肚里又有了热粥,她一颗心安稳下来,这一夜难得好眠无梦。
.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她正睡得迷糊间,只听远处遥遥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
揉了揉眼睛醒透后,支开窗,便听清了哭声的来源。
这样群山环绕的村落,便是村东大喊一声,村尾都能模糊听见。此刻哭声不断,听方向竟像是薛嬷嬷家的。
速速穿戴了,她疾步掀了二门到外院时,愈发听的清楚了两分。
因着两家有些距离,哭声并不多响,只是细听时音调不对,哀痛之极的似是混着刻骨的仇恨,不难想象,若是离的近些,怕是震天般的哀恸。
正犹疑着要去察看时,东厢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少年披着睡衫揉着眼问:“出什么事了吗,外头吵成这样?”
因是南下之事俱要仰仗薛嬷嬷,赵冉冉担心的厉害,只是敷衍了句就急急开门出去了。
两家一南一北,跑着去也就是盏茶的功夫。
路上一个村民也无,离着薛嬷嬷家越近,那哭声也就渐响,听得人愈发瘆得慌。
转过最后一条土路,还未到近前,就见她家大门外空地上,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了人。
“泰然呀,你可是咱家独苗啊!姓薛的,叫你家女儿还我儿的命来!”
“叫那狠毒的小娼妇出来偿命!”
“我的儿呀,早知今日,为娘就不该要你等什么村长家的姻亲,也不该迫你科考。若不是等他家,你二十六的年纪,早该为我张家开枝散叶了啊!”
四五个不同的女人哭叫着,赵冉冉一路挤开人群,近乎凄厉的哭诉叫她听得心悸发颤。
等终于挤开人群到了阶前,竟是直接就对上了藤架上仰躺着的…尸骸。
那人手脚残缺遍身是血,最恐怖的是那张残破不全的脸,五官都已不见了,缺口处齿痕凹陷的印子明显,似是被什么猛兽将整张脸一口咬去了。
她哪里见过这个,脑子里嗡得一声,后背一下子起了层冷汗,差点就要失声叫出来,也不知是哪个村民推挤,赵冉冉身子一软,一下就被推倒在藤架前寸余之处。
眼前是尸身污血结痂的耳洞,那一身儒袍熟悉的很,她惊呼着才要爬起来退后,又被一双粗厚有力的手扯住。
“大小姐!桃源村本就是你的,那小娼妇咒死了我儿,你得管,你得让她偿命,让那娼妇沉塘!”
老妇人手上全是抬尸留下的血污,此刻尽数抹在了赵冉冉胳膊上,老来得子的农妇已过六十,皱痕皲裂的一张黄脸上,是不忍卒读的刻骨悲恸。
……
赵冉冉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走回来的,当她站在院子里,看着少年漫不经心地过来,笑着问她:“阿姐怎去了那么久,午饭想吃些什么?”
方才积压的恐惧恶心一股脑得涌了上来,她两步推开人,撑着老树‘哇’得一声,泪水与秽物齐下。
在身后人审视探究的目光离,就这么一直吐到黄绿色的苦水,才勉强停下。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离开
看着树下少年摘了一半的春菜,赵冉冉本能得朝后退了半步,想到他将那羽林卫划得稀烂的场景,她若有似无的生出种猜想。
在段征过来时,她强忍着恶心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张秀才的死状告诉了他。
“哦,是吗。”少年面露愕然,又很快淡笑着说:“就他家狗皮膏药的性子,既认定了赵家妹子咒死了儿子,怕是村长家往后太平不得。”
说罢,他又关切地来拍抚她背,来来回回的,又是绞帕子又是沏粗茶。
赵冉冉觑着眼看他,一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入夜后,她在塌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就被梦里张秀才那张五官残缺的血面骇醒了。
强撑着再睡时,梦境转了又转,中宵露冷,她却猛地低呼了声,遍身冷汗得彻底坐了起来。
胸口处剧烈得起伏着,眼里难以抑制得落下泪来。
她方才梦到,张秀才头面上的骨肉复生出来,血迹从发间耳后一点点褪去,最后衣衫从深蓝的儒服渐渐转作水色湖蓝的绸袍。玉冠革带的,等骨肉衣衫尽数长出后,她竟然看到了表兄俞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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