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想着出客栈后避入林子里,才奔至【百里集镇】的石碑前,三人身前就横出一把血雨淋漓的长刀。
尖锐刺耳的哀告声传到客栈后院时,赵冉冉勉强曳了缰绳,拼了最后一点劲头翻上老马。
百合粥里的迷药下的极重,饶是她只喝了几勺,此刻手脚也俱是没剩多少力气了。
喘息着整个人趴伏轻抱马首,她费力地拍了掌马身,又小心地顺着马鬃安抚。
不管怎样,她得去问问他们,母亲和月仪究竟还交代了什么。
到镇西头时,正瞧见冯六压着薛嬷嬷,而赵筱晴手里捏着把匕首,竟是对着自己的母亲。
“你爹娘想下毒害我,如今你爹见了阎王,若是你能亲手送你娘也下去……”
薛嬷嬷被人按着,老泪纵横的不看女儿,抬头时却瞧见了缓行而来的老马,遂疯了一般地朝前挣脱。
“大小姐!您素来心善,求您放我们娘儿俩一条生路啊。”
少年冷着脸挑眉,牵稳了马缰后顺手给了冯六个手势,后者抬掌一劈,妇人当即哀呼着跪趴去地上,再没了挣脱力道。
赵冉冉伏抱着马首,眉间忧惶深重,她将脸贴在马颈边,哽咽间鬃毛透湿。
“嬷嬷。”极轻地喊了句,在对上妇人哀告的眼神时,赵冉冉顿住,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上一回的羽林卫或许孤证不立,可这一次,却有宅院里的旧人参与。
她已彻底了然母亲的心狠,却有些怯于从妇人嘴里听到原话。
夜风裹挟着腥气,愈发显得山野黝黑苍凉。
就是这么片刻的静默里,站在几人正中的赵筱晴忽的目露癫狂,望着地上赵吉断裂的脖颈,她摇头大喊了两句,双手捏紧匕首两步朝前扑了。
匕首当胸扎进了薛嬷嬷心口,妇人只是哼了声,睁大了眼睛就朝地上软倒下去。
撑着最后一口气,她竟还伸长了手,摇晃着要去触女儿的脸。
毙命之前断断续续地留下句:“晴晴别、别怕,娘不疼……”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赵冉冉在马上看的心口抽动,眼见的身侧之人转了转刀背,她忙轻声喝了句:“罪不及无辜,她也未必知道这些事。”
谁知段征一下子也如魔怔了般,压根像没听见她的话,他把缰绳交给冯六,拖着长刀面无表情地就朝女孩儿走去。
少年略略歪头,身影瞧着竟莫名颓唐,长刀离着女孩儿仅寸余。
“用自己娘亲的命相换,是什么感觉?”
近乎呓语的问话全然被他周身的杀气遮蔽淹没,赵筱晴‘镗’得一下扔去手中匕首,她两步爬过去,拼命曳住少年的衣摆,哪里还顾得身后不远爹娘的尸身了。
“你别杀我,你不能杀我!”女孩死命捏着衣摆,连指缝间渗了血都未曾察觉,只是一个劲地求告活命。
布帛几乎要被她扯断,然而那持刀而立的少年始终无话,上扬的桃花眼此刻兽瞳一般的,黯淡无光着,混着方才杀戮场上留下的痕迹气息,修罗恶鬼般的只是默默垂目望她。
吓傻了的赵筱晴不知想着了什么,突然半跪起身,希冀着去够他的腰间衣带,明丽的小圆脸上仰着,僵硬着脸媚笑道:
“我生的美还这么年轻,你不能杀我的!我能嫁给你,可以陪你,还可以给你生孩子!”
回答她的唯有利刃破空的风声。
皓腕齐根而断,两只残掌还维持着捏衣摆的动作,少年又一刀斩去袍角,断掌委地扬尘。
连同女孩儿凄厉的惨呼一并响起的,还有赵冉冉嘶哑惊恐的喝止声。
只是被冯六按着,她嗓子里也是气弱了,说是喝止不若叫作自语。
“生孩子吗?是用这一处?”
在女孩儿的恐惧咒骂里,不过瞬息的功夫,剖鱼般的长刀就游遍了她周身上下。
在赵冉冉奋力夹向马腹甩开冯六压制,刚跑马至他两个身侧时,女孩儿睁着怨毒的圆眼,最后歇斯底里地朝她说:“貌丑心毒…狼狈通奸,我便是做鬼也看着你们……”
瞧见她断气的当口,赵冉冉呼吸急促着,被那咒骂笼着,一时脑热,经过少年身侧时连看一眼都不曾,忽然间抬腿狠踢了下马臀。
老马受惊嘶鸣扬蹄,越过地上残破狰狞的尸首,长蹄高跃就朝西边山道狂奔而去。
她不会骑马,可以说在这次出行前,甚至连马都没怎么碰过。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许是来时走过的路,老马受惊之下开始越跑越快。
而她手脚间的力道反是愈发松懈。
颠簸的山道陡窄起来,夜风呼啸着打在脸上叫人心悸。
就在情形狂乱危急之际,身后响起另一匹马的啼声。
意识到那人追了上来,赵冉冉心里异样交叠着,既厌恶也安稳。
眼看着老马朝前头一处陡坡冲去,后头那人从侧面迎上试探了几下后,还是信手牵稳马缰制住了老马。
狂奔的老马仰天嘶鸣着撅蹄,被抛起的那一瞬,她被人拉了下右肩,而后那人似不经意脱了手,顺着马鞍子她被重重摔去了地上。
“不会骑马还乱跑,摔的不巧脖子断了也是常事。” 少年长刀早已入鞘,此刻跨在马上,垂着头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着俯视她。
矮了些身,段征朝她伸了只手,示意她起身同乘一骑。
见她迟迟没有站起来,他又故作忧心地刻意道:“哎,这么经不得摔吗?可是伤了腿了?”
赵冉冉摇摇头,哽着嗓子想要说什么时,却被他俯身拦腰一捞,整个人顿时凌空而起,被他侧着身子圈在马前。
回去的时候,她虚着眼抬头,恰好瞧见集镇石碑上还未干涸的血痕,当即又泛起了恶心。
冯六已经不知了去处,大乱之世,集镇上仅存的几户人家已经听了动静出门,正在摸索尸身上的财物。
赵冉冉瞧见,先前茶棚见过的可疑伙计,此时正挨着个地扒拉薛嬷嬷一家的遗骸,脸上贪婪而惊喜,未见多少惧怕。
甚至于肚子上被开了一个大洞的赵筱晴,粉色的衣裙破烂了一大截,也被另一个老妇人连衫子带绣鞋得尽数扒了个干净。
仿佛这世上的怪人,只有她一个罢了。
骏马呼啸着远离了集镇,她始终安静地侧靠在少年胸前,一双睡凤眼睁得颇大,似是陷在了先前的杀戮里,只是不住地看着山麓上飞速变幻的黝黑景色。
“这会儿倒乖顺,阿姐先前又跑什么?”
右肩剑伤短而深,为她胡乱洒了些止血伤药后,段征纵马朝东跑着,整整两个时辰,他都没有开过口。
直到此刻瞧见山道尽头的一处更大的市镇时,少年薄唇浅勾才秋后算账似的压着嗓子问了出来。
等他寻了医馆取药,又抱着人去了客栈投宿,到房里燃起明灭灯盏时,百合粥的药性过了许多,赵冉冉动了动手脚,虽是还没恢复气力,右肩处剑伤倒撕裂般的疼了起来。
见少年在火上烫了针线过来,她缩着身子朝窗外如墨夜色靠了些,仰头望进他眼底,终是质问出声:“你同她并无冤仇,既然杀了她爹娘,为何还要那般残害于人!”
像是早有预料,火光下少年扬眉瞳色被映成浅褐色,斑驳脏污的脸上,只越发显出眉眼如画,轮廓精致。
然而一开口时,便将那匪人的秉性暴露无遗。
“原以为阿姐读书识字,是个聪明人。”理了理伤药布包,他几步朝屋内唯一的拔步床走来。
“我都杀了她爹娘,还留她恨我?祸患再小也不该留。”
忍着肩头愈发严重的痛楚,赵冉冉侧身避开他的手:“手段酷烈还要玩弄于人,在你心里,人命又是何物。”
少年在床前驻足,难得严肃地考量了番。
“一个为了活命敢于弑亲之人,这世上不论怎样的死法都不为过。”
说这话的时候,他眸光暗淡着,看上去竟是沉痛木然。
“人命么。”话锋一转,少年倏然笑了,抱着药包就朝拔步床上一屁股坐了,“成王败寇,这是乱世的规矩。在我心里,阿姐的命自然金贵。”
被他眸中肃然晃了瞬,赵冉冉一时怔楞,顷刻后回过神,自个儿交领微敞,左肩的外衫已经要被他褪下了。
她当即抬手握上他腕子,再没了先前质问时的强硬:“你做什么?!”
用下巴指了指她右肩,他理所当然地答了句:“给阿姐治伤啊。”
“你、你把东西放下,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少年无辜笑了:“上药是容易,可缝合包扎呢?”
伤口短而深,是被剑尖挑过的。虽说没伤着筋骨血脉,当不得什么大事,可若是不用针线缝合包扎了,这么深的伤拖久了,若是化了脓害了温病,也绝非是玩笑的起的。
虽是明白厉害,可一想到要在光亮处就这么在他跟前宽衣解带,她还是有些受不了。
指间手掌又开始动作,抬眸觑眼间,赵冉冉指尖颤动,飞速甩开他的手,又执意将衣襟拉了起来。
针线被打落在被褥上,又得重新去烫了。少年皱眉啧了声,怒气回来了些,本是张口想说‘碰都碰过了,还怕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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