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齐书其实也才醒,面无表情,微抬手挡着打在眼帘上的阳光。
两下目光撞上,各自眼底暗潮汹涌。
“大少爷,奴婢先喂你喝参汤吧,待会儿再吃点其他的东西。你才开胃,参汤不能断。”春燕端着个汤碗偎依过来。
芦花适时转开尴尬的目光,努力让自己镇定,她双脚放下床去,再趿拉上黑布鞋走到一边,拆散了盘在后脑勺的发髻,一边摸索着重新梳理盘发,一边回头看床那边。
拜这几个碎嘴婆子所赐,芦花已经知道春燕这丫头曾经觊觎过她的小哥哥,心里已不舒服,再看她就不顺眼了。又回想刚刚春燕完全不当自己外人地吵她睡觉,对她视而不见,还说什么“没想到大少夫人睡在你床上”这种奇奇怪怪的话,嘿,我不睡我丈夫床上,那我睡哪儿?越想越郁卒,就觉得这春燕是故意的,她故意在自己跟前晃,找存在感,就愈加反感了。
看春燕端着个白瓷碗坐在床沿边,瓢羹舀起一口汤,嘴凑上去,细细的吹气,想那汤沾染了春燕的气息就要喂进郁齐书的口中,芦花心里酸水直冒,当即高声道:“很烫呀?春燕,要不你先搁桌上放凉了,待会儿我来喂他喝。”
正在吹汤的春燕就愣住了,她撅着嘴,似乎很不情愿,还有点不可思议,看也不看芦花,只是一脸委屈地朝床上的郁齐书看去,想得她主子一声声援。
郁齐书未吱声。
春燕便就未动,对芦花的话充耳不闻,低头继续给汤吹气。
屋里还有两个婆子,桌上搁着个箱笼,二人正自箱笼里拿出几个碗碟往桌上摆放。碗碟里是各色吃食,想来就是给郁齐书准备的早餐。
婆子们听到这边女主子同丫头较劲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儿,有心相帮春燕,插话说:“大少夫人衣服都没脱,就这么合身睡,这是昨晚累坏了吧?”
又道:“大少夫人你也别着急,大少爷才愿意进食,可他半身不遂,你要太折腾,反而欲速则不达,还是等大少爷能下地了再行好事吧。反正已经入门了,来日方长。”
芦花见春燕同自己僵持,屋里又有其他人帮腔。所谓擒贼先擒王,婆子们对春燕有所忌惮,芦花已晓得春燕在郁家比婆子们的地位高,今日要不镇住了这丫头,立住脚,往后日子难过。
便又道:“刚才大少爷不是说伺候我洗漱么?”她搬出郁齐书刚才讲过的话当令箭,说:“春燕,麻烦你去叫婆子打些热水来,先伺候大少爷洗漱吧。头脸都没洗,眼睛里有眼屎,嘴里还有口气呢,你就给他喂汤喝,这多不讲究啊。你们家大少爷是个爱讲究的人,你不知道么?”
这话说罢,就见郁齐书朝床里头侧过了脸去,留给屋子里所有人一个后脑勺。
春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须臾,她终于起身,汤碗重重搁在桌上,低着头快步出了房。
本来也该是先洗漱再喝汤的,只是春燕看见郁齐书的床上躺着芦花,郁齐书似乎又见好了,她心里有鬼,不免就想在芦花面前卖弄起自己的特殊地位来。
哪里知道,她碰上的并非村姑芦花。
这芦花,她除了害臊和害怕,好像其他都不会,比如自卑、比如看人脸色、比如揣摩人心。
很快,刘婆子提着热水桶、拿着帕子就进屋了。
“大少爷,婆子伺候你洗脸。”
刘婆子将帕子丢木桶里绕了几圈儿估摸着打湿了,再提起来揪干,然后干脆利落地,一手抓住郁齐书的下巴将他的脸扳过来,一手将帕子啪的一下搭在他脸上,再一巴掌扑上去隔着帕子开始动作粗鲁地揉他的脸。
芦花皱眉。
她刚才看婆子吸着气,尖着几根指头将帕子提起来的,木桶里热气腾腾地冒。
她挨过去,把手伸进木盆里试了试水温,果然烫手得很,就道:“大娘,你把帕子打开,让它晾凉些了再放脸上,不然容易烫伤他。”
刘婆子振振有词道:“就是要烫!大少爷长期躺着不动,身子都僵坏了。必须得经常用滚烫的热水给他擦洗身子,活络活络经血,才能避免他身上长褥疮呢。”
芦花想想也对,就没再作声。
刘婆子抓着帕子胡乱揉了四五把后就拿开了,芦花立刻去看郁齐书,他的脸果然全烫红了,有些心疼,柔声安抚道:“齐书,你忍忍,很快就洗好了。”
郁齐书瞥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终是没吱声,木着脸望着帐顶发呆。
果然很快呢,刘婆子把帕子丢到水桶里,然后提着水桶就要走。
不是你才说了要用经常热水擦洗身子的吗?怎么光抹了脸就走?
芦花喊住:“这就洗好了?身子不擦洗了吗?”
刘婆子不耐烦道:“早上清箫给他换衣服,肯定已经擦洗过了。大少夫人如果觉得有必要,那就叫清箫来给大少爷重新再擦洗一遍。嘿嘿,大少爷不喜欢我们婆子丫头碰他的光身子呢,他害羞。”
真是睁眼说瞎话。
芦花道:“算了,热水放着,你先出去吧,我来给他擦洗身子。”
第62章
刘婆子出来忿忿道:“这才第二天呢, 就趾高气昂地对我们指手画脚,还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往后啊只会更难伺喽。”
“啥?”
婆子们像是被捅了的一窝马蜂, 登时炸了。
“嘿, 真当自己是主子了?不过一个买来的乡下女人, 顶多也就算是大少爷的通房丫头罢了, 看把她神气得!”
“不叫我们做事也挺好的,咱倒省事儿了!”
“别啊,没事做, 大夫人不打发我们走?”
几个凑到春燕跟前, “春燕姑娘你瞧,她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唉---, 当初你要是嫁给了大少爷, 如今你我就都不用看她的脸色了。”
春燕苦笑道:“大娘们快别这么说了,是我没那个命。”
“什么命不命的,春燕姑娘谦虚了不是?这大少奶奶的确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但这事儿于你, 也就是点个头而已,主动权全掌握在你手里。依着我说,你啊, 当初还是该应了大少爷。”
“对啊,大少爷只要那方面没问题,他下不了床反而是好事,这样他就没办法出去外面沾花惹草了, 只能守着你一个。你瞧, 丈夫身边只你一个, 婆婆也向着你, 做女人不就指望这两点么?你两样都占全了,小日子过得再巴适不过了。唉,可惜。”
“别可惜啊,春燕还有翻身的机会的。大娘说得对么?春燕。”
“对对,大少爷见好,春燕去给夫人说愿意委身大少爷,夫人肯定乐得合不拢嘴,给你抬一个平妻不在话下。”
春燕不再接话。
婆子们自讨了个没趣儿,另凑一处,七言八语:“蹬鼻子上脸!她也不想想大少爷已经瘫了,后半辈子就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了。这会儿觉得我们对大少爷服侍得不够好,要亲自动手。哼,她就是年纪小见识短,不知道这世道复杂,人心不古呐!”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大少爷这样子,他亲爹亲娘亲妹子看着都嫌弃。我们不过是下人,拿钱办事,还能指望我们尽心尽力服侍他么?走着瞧吧,她肯定也坚持不了多久的!”
房门不过虚掩,婆子们说话根本没压低过音量,很明显就是要房里的人听见。
芦花深呼吸一口气,走过去将房门嘭的一声关严实了。她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外面的说话声果然小了很多。
到底,郁齐书虽然瘫了,但还是个活人。
婆子们懂得意思意思也就得了。
几人很快离开,都到二房那边献殷勤去了。
听说二少爷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这是老爷预备要让二房掌这个家了?
芦花转身。
看床上的郁齐书望着帐顶,始终一语不发。
要不是看他睁着眼,芦花真没觉得这屋里还有活人的气息。
她捏了捏拳头,给自己鼓劲儿,脸上换上轻快的神情,冲床上的人闲话家常一般道:“今早回来的时候,你猜我遇见了谁?你妹妹齐碗呢!你又猜她给我说了些啥?她说你们家这些大娘大妈们最爱说人闲话了,果然呢。”
郁齐书没开腔。
芦花也没指望他回应,自顾自又道:“齐碗说不用理会他们。咱们住深宅大院,日子很无聊,正好听听她们说些闲言碎语解解闷儿。”
说着话,芦花走回来。
得赶紧给齐书擦洗完身子,不然桌上的吃食都要放凉了。
说起来,芦花先去将桌上的碗碟放回箱笼里盖好盖子给食物保温,省得东西冷了后她还得去厨房找下人重新弄热了,那可能又要听一番阴阳怪气的话。
为了避免裸裎相对的尴尬,芦花决定给郁齐书做做思想工作,但其实么,主要还是给自己打气,她说:“反正咱俩已经拜过堂了,也一床睡过了,你还害什么羞呢?”
她打算将郁齐书翻个身从背面开始擦洗。毕竟,他前面的某些部位更加让她不自在,且前面又好擦洗些。
说罢,芦花脱鞋上床,伸手就要掀被子。
郁齐书忽的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她道:“不用你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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