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吧。”裴行昭转头望着窗外,目光悠远,“横竖她们也不喜欢残忍行事。或许,到了如今,这已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太后娘娘……”
裴行昭转过头来,目光清明,笑容舒朗,“不说这些了。韩琳还在每日盯着付云桥?”
“是,她连韩杨都不放心,每日只让韩杨接替两个时辰。”阿妩微笑,“兄妹两个每日都报信,但是付云桥只闷在密室整日下棋看书,没有任何作为。”
“真是沉得住气。要到什么时候,他才会用弃车保帅那一招?”
“您指的是,他去官府投案,保晋阳?”
“我是再也想不到别的。”裴行昭把珠串绕在指间,又松开,“且由着他,我们去看看晋阳。”
被困数日,晋阳早已成了笼中困兽的模样,若非早知与裴行昭动手是死得最快的行径,她早已扑上去将对方的脸撕成一条条。
裴行昭见晋阳坐在正殿的三围罗汉床上,双眼布满血丝,长发都不曾绾髻,凌乱地铺散着,一身华服皱皱巴巴,不由失笑,“我要你住在这里而已,又没叫你自苦至此。”
晋阳身形倾斜,一臂撑着罗汉床扶手,冷冷哼笑一声,“真有本事,就把我困在这儿一辈子,让我一辈子看不到外面的天。”
“这倒是不难。”裴行昭并不计较她的失礼,随意选了把座椅坐下,“阿妩,跟晋阳说说这一阵外面出了哪些事。”
阿妩称是,遂对晋阳娓娓道来,末了,没忘了谈及付云桥近况。
晋阳扯了扯嘴角,“那又如何?要我赞你冷血如蛇大义灭亲么?宗亲闹归闹,我的罪可曾定下?我摄政的权柄可曾被夺?”
裴行昭很诚实地道:“你的罪不好定,三法司很是犯难,商讨了数日,还没递上复命的折子。不过,无妨。”
“你是什么意思?”晋阳已经没办法有什么直觉了,也就做不出判断,“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裴行昭笑得云淡风轻,“明明想大展拳脚,破釜沉舟,却被我抢了先机,困到了宫里,你也就无法安排任何事。你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我的法子过于简单,堪称拙劣?是不是不甘心得要命?”
“难为你这么有自知之明。这只让我觉得,裴映惜也不过如此,连接招的气魄也无。”
“激将法是我对你用的,断不会让你用到我身上。”裴行昭道,“虽是免了一场风波,可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的破釜沉舟,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好奇的便是,裴行浩曾经用性命担保,他知晓足以助我扳倒你的秘辛,那其实是你对我设下的圈套吧?那么,诱我入局的所谓秘辛,到底是用什么做引子?此时真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我没给裴行浩说出来的机会。”
“……”晋阳嘴角翕翕,到此刻才明白,为何自己那一个计划平白变成了泡影,先前想过太多可能,独独没想到,裴行昭根本不想听。
枉她还曾猜测裴行昭身边多了心思与常人迥异的谋士,却不想是这样。
或许,她从不曾了解裴行昭,就如她不了解她棋艺的深浅。
“对了,我是来做什么的?”裴行昭挠了挠下巴颏儿,“我来跟你商量个事儿,你自己写一份悔过书,自请一道废黜的诏书,服毒自尽,如何?”
晋阳生生被气得大笑起来,“你……哈哈……白日做梦!”
“也是。”裴行昭笑眯眯的,笑得像只坏坏的猫咪,“有人给过我不少金玉良言,有一些正是对你的评价。他说你视人命为草芥,不把人当人。我这些日子,总是忍不住琢磨这些,便想着,你住在宫里那些年,必然已经显露恃强凌弱的苗头,遣人查了查,很有收获。”
晋阳侧了脸,斜着眼瞧她。
裴行昭对阿妩打个手势。
阿妩走出门去,片刻后折回来,跟在她身后的,是十名行动迟缓的宫人。
这十个人一起出现的情形很是吓人:瘸了腿的,断了手的,独眼的,容颜俱损的……
他们分成左右两行,站定后齐齐向裴行昭行礼磕头。
裴行昭和声道:“你们当初都曾受过长公主的照拂,如今正是报恩的时候。今日起,尽心服侍长公主。哀家只要你们做到两点:长公主上表认罪之前,不给她自尽的机会;不留明伤。其他的一概不管,随你们如何行事。记下了?”
宫人异口同声:
“奴才谨记。”
“奴婢谨记。”
“如此便好。待这差事了了,各赏五百两银子,随你们选荣养之处。哀家不会食言。”
十名宫人齐刷刷谢恩。
晋阳从惊骇震怒中回过神来,起身一步步走向裴行昭,切齿道:“何其歹毒,这是违背天理纲常!你会遭天谴下十八层地狱的!”
却是恰好把自己送到阿妩面前,阿妩轻轻巧巧地封住她几处穴位。
“歹毒,违背天理纲常,这不正是你做过的么?”裴行昭徐徐起身,近距离地逼视着晋阳,“收揽了个下三滥的谋士,招揽了一群跳梁小丑,用了些最简单拙劣的手段,乱我裴家,害我袍泽。
“若有神明,若苍天有眼,你都不会成事。可笑更可恨的是,你得逞了。
“晋阳,你有多恨?多不甘?
“又可曾想过我的恨与不甘?你的真面目哪怕稍稍上得了台面,我如今也不会一想起就要作呕。我要是用稍微费点儿脑子的手段,都是自降身价。
“你说,你这样的人,我不好好儿照顾你余生,谁能容我?”
“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晋阳如魔怔了一般,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等着,你死前也看着。”
.
晋阳被困在宫中、任人折辱的消息传到她的别院第三日,付云桥有所行动了。
他大大方方乘马车离开别院,要去的地方是刑部大堂门前。
可没想到的是,有人明目张胆地连他和马车一起劫了。
他被带进寿康宫,被安置在西配殿。如寻常等候发落的人一样,他只有嘴巴能动,气力却不足以咬舌自尽。便是可以也办不到,那名挟持他的劲装少年就守在一旁。
等了一阵子,有一身玄衣的女子走进门来,身量纤纤,却是如松之姿,容色倾国倾城,美得勾魂摄魄。
“裴太后。”付云桥道。
裴行昭似是没听到,问韩杨:“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能自尽的东西已全部缴获。”
裴行昭嗯了一声,“你且去歇歇。”
韩杨闪身出门。
裴行昭就负手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容颜一半在明亮的光影之中,一半在室内稍暗的光线之中。“见过我?”她问。
“昔日扬名天下的女军侯,想见到也不难。”
“‘见到’?大大方方观望是见,暗中窥视也是见。贱人惯用的招数,只能是后者。”
“没想到,裴太后竟是出口成脏之人。”
“即便是最擅长骂街的人,骂上个把月的脏话加起来,也没你做的事儿脏。”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你倒是说说,成了什么大事?带出了一个明明只有一瓶底却认为自己是满瓶水的长公主,亦或是昔年涉足青楼被先帝鄙弃逐出官场的壮举?”
付云桥不怒反笑,“太后不做时时与人打笔墨官司的言官,委实可惜了,好在日后也会常与言官打交道,不会浪费了这样一张利嘴。”
“觉着别人嘴利,不外乎是被戳到了痛处。”裴行昭目光沉沉,“你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怎么能往忠良身上泼好色强掳、滥杀无辜的脏水?”
付云桥沉默,目光如镜湖里的水一般平静无澜。
“我对晋阳说过,要给她安排个有趣的死法,我应该是做到了,她气得要发疯,说我违背天理纲常。其实她不知道,比起你,她重用了多年的鼠辈,我实在是过于厚道了。”
鼠辈二字,引得付云桥的目光起了些微波澜。
“崔家的案子结了,你听说了吧?案发的由头是李福、吴尚仪,你知道吧?”裴行昭语气越来越闲散,“他们是宫里的人,到头来,自然要由宫里处置。在处置他们之前,我让他们带着肆意践踏过别人的爪牙服侍你,借此补过。你说,我对晋阳是不是特别好?”
付云桥瞳孔骤然一缩。
裴行昭处于明光下的眉梢一抬,“鼠辈自有天收,全不需要我动手。怎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如果目光有形,她早已化作碎片,可惜的是,任付云桥目光再怎么怨毒痛恨凌厉,也只有徒劳发狠的份儿。
裴行昭声音淡淡的,“陆麒杨楚成身故后,陆家伯母、杨家伯父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先后病故。两家被官兵困在宅邸期间,生生饿死了不少人。一条条人命,你们拿什么来还?
“李福、吴尚仪对付抵死不从的人,用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手段,没传扬到民间,但在刑部稍有门路就能探听到,你也尝尝是何滋味。既然不是人,我就得把你那张皮扒下来。”
“古来名将难得善终,你若不是有这荣极之时,也难保身陷囹圄。”付云桥竟很快地镇定下来,唇角甚至噙了笑意,“有些人注定要成为棋子、弃子,你大周朝廷容不下我的过失,我便恣意行事,做尽误国之事。你有一生的不甘、一世的悔憾,那我曾经所作一切便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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