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爽快地承认,倒让于阁老很不习惯,沉了沉才问:“不知罗大人触犯了哪条刑法?太后娘娘最清楚律例,也最反对官员无故受刑。”
“他进宫来,哀家问他,以前为何不与哀家走动。他说虽然是亲戚,但以前看不起哀家,以为哀家不过是个女屠夫,不配他们假意应承。”
于阁老一怔,飞快地瞄了她一眼,心说你这是把谁当傻子呢?
皇帝、张阁老等人费解地望着裴行昭,不知道她哪根儿筋搭错了——有必要这么埋汰自个儿么?换个词儿不行?
于阁老扯出笑容,“这怎么可能?那可是大不敬的罪。”
“若非大不敬,哀家何必从重惩戒?”
得,她还有理了。“只是,罗大人毕竟是官员。”
“凭他是谁,犯了大不敬的罪,哀家还要先请示你,再做惩戒不成?”
“臣万死不敢,太后娘娘说笑了。”于阁老赔着笑,抓着一点不放,“臣只是看不明白了,这官员到底能不能动刑?”
宋阁老瞧着于阁老那个欠揍的德行,很想如以前一样呛声,但是想到太后那气死人噎死人不偿命的口才,便知道根本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也就安心地站在一旁看戏。
“你怎么总说废话?”裴行昭睨着他,“凡禁卫军之外,任何人进宫不得带凶器,一旦查获,不论是不是官员,当即处死,这种先例少么?罗家那厮在哀家宫里造次,就差指着哀家的鼻子骂人了,哀家还要因为他是官员将事情押后处置?哀家是不是皇室中人?挑衅皇室,要担何罪?”
于阁老开始说车轱辘话:“可是罗大人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好端端的,他为何要说那种犯上的话?”
“人就在诏狱,没死,你大可以去问,问他挨了那一通打,有无怨言。再者,他自己说的,参与构陷陆麒和杨楚成。”
“这……”于阁老的笑容很是暧昧。
“是不是想说,那可能是屈打成招?”裴行昭嘴角一牵,“这就有意思了,当初陆、杨二人受尽刑罚不招,以于阁老这样大仁大义大公无私的秉性,该认定他们是被构陷竭力为他们辩驳才是。
“可在当初,你连他们入狱受刑都不曾质疑。我大周的律例,谁违背与否,是不是要看于阁老的心情?你心情好了,忠良枉死都无妨;你心情不好了,忤逆犯上之徒也是另有隐情。
“如此墙头草的行径,到底是你醒过味儿了要伸张正义了,还是纯属瞧着哀家不顺眼呢?!”
说着说着,怎么就碰触到了她的逆鳞?她是不是早就为此不满,抓住机会训斥的?不,这些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他的性命!
于阁老立刻撩袍跪倒,“臣万死不敢!当初臣……臣……”想说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个英雄难过美人关的铁案,还赔上了那么多条人命,嫌犯被严苛对待也是情理之中。话到嘴边,又慌忙咽了下去。这些心里话要是说了,那他真就活到头了。
“日后你对哀家有任何异议,只管与皇上、内阁细说,不要在哀家面前做张做乔废话连篇。”裴行昭语速变得很慢,语气变得很冷,“再有,你最好没参与构陷忠良,否则,今日你说的话,都要刻在你的乌纱帽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吞回去。”
于阁老心里一阵发寒。
裴行昭起身,对皇帝道,“哀家回宫了。”
皇帝连忙起身,“恭送母后。”
裴行昭款步而去。
皇帝落座,目光不善地盯牢于阁老:“你这一阵是中邪了,还是总梦游着来宫里?”
“臣知罪,请皇上降罪。”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家有家规。此刻你杵在这儿大放厥词,要是谁都不搭理你,回到家里触犯家规,被你长辈打得半死告假,朕是不是要治你长辈的罪?他们怎么能无视官员不得用刑这一条律法呢。”
于阁老额头真冒汗了,“臣真的错了,知罪了。”
“官员上公堂不得动刑,这才是律法明文标明的,到了别处触犯规矩,死了也是活该。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却也入阁了,真难为你了!”皇帝越说火气越大,“你到底把皇室、宫规当什么了?也罢,有一些嫔妃宫人去皇陵为先帝守陵,却不了解一应规矩,烦你走一趟,过去指点一番,什么时候无人出差错了,你再回来复命,到那时,估摸着脑子也就清醒了。去吧!”
无人出差错才能回来?这界限要怎么定?谁要是存心使绊子,他岂不是要待在皇陵回不来了?于阁老连忙叩头,“皇上息怒!臣真的知错了,您不妨从重处罚,罚俸、闭门思过皆可。再者,礼部近来公务颇多……”
“礼部既然有事可忙,你总忙那些着三不到两的分外事做什么!”皇帝抄起手边的茶盏,对着他砸了过去。
茶盏砸歪了于阁老的乌纱帽,部分茶水也在同时溢出,须臾间,烫热的茶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委实狼狈得可以,他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礼部由左侍郎代为执掌,你,”皇帝稍稍一顿,喝道,“滚!”
“臣遵旨。”于阁老连滚带爬地走了。
皇帝是真的很生气。上午李江海过来,跟他说了这两日的事,他就开始担心了:罗家涉及袍泽冤案,小母后一准儿特别上火,万一气狠了病倒了可怎么办?——听说她有不少不轻的伤病。他想表表孝心,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当下只能让李江海递话回去,这些事全由母后做主。
正担心她肝火太旺伤身呢,于阁老那个该死的混蛋又没事找茬惹她生气。上回收赐田的事没跟他计较,倒真是给他脸了。要不是内阁本就缺了次辅,就该一撸到底,让那混蛋卷包袱回家种地去。
张阁老等人行礼,齐声请皇上息怒。
生气容易,息怒可难。皇帝接茬找补:“听母后说过,于阁老是姚太傅给朝廷举荐提携的‘人才’,张阁老、宋阁老,你们替朕好好儿拟道旨意,代朕去训斥一番!”语毕起身,往内殿走去,“散了吧!”
张阁老和宋阁老相视一笑,开始着手拟旨。
旨意拟出来,给皇帝过目,皇帝说行,可以传旨了。
两位阁老结伴去了姚太傅家中,在外院等着人出来接旨,却等了好一阵。
宋阁老就纳闷儿了:那老头子是真不想往好路上走了么?接旨这种事也是能拖拉的?
等见到由仆人用软轿抬出来的姚太傅,宋阁老便是一愣。
姚太傅坐在软轿上,面色灰败,嘴唇紧抿着,额头上冷汗涔涔,似是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身形因此想要蜷缩但竭力保持如常的坐姿,长着老人斑的手死死地抓着软轿扶手。
两名锦衣卫神色漠然地跟随在侧,见到两位阁老,恭敬地行礼,随后一左一右站定,视线不离姚太傅。
张阁老早知道这老家伙被收拾了,自是不动声色,抬了抬握着圣旨的手,“有圣谕。”
姚太傅被搀扶着下了软轿,跪倒在地。
张阁老朗声宣读质问数落并存的圣旨。
也不知姚太傅听没听进去,宋阁老一直留心瞧着,就见他身形一直在微微地发抖,手恨不得要抠进四方青石砖里,却也是哆哆嗦嗦,根本没力气。
圣旨宣读完毕,姚太傅二话不说,语声颤巍巍地领旨谢恩,勉力接过圣旨,便眼含哀求地望着张阁老:“首辅大人,能否帮老朽带句话到寿康宫?姚承祖求见太后娘娘。”
张阁老问:“何故?”
何故?因为他快要疼死了熬死了,要不是顾着脸面,他早已时时刻刻地嘶声嚎叫了。而这般境地,是裴行昭捣的鬼。这是实话,却是不能说的,无证可查,便是污蔑太后,好端端又给自己加一条罪。他沉吟着,找着由头。
张阁老提点道:“有人想见太后,问原由,说了几个人名,太后当日就见了。”
“……”姚太傅又沉吟良久,终究是嗫嚅着说了两个名字,“陆麒、杨楚成。”
张阁老目光中闪过刀锋般的寒意。
宋阁老耸然一惊。
张阁老道:“我会将话带到,太后见与不见,何时见,烦太傅等候回话。”
“是,多谢首辅,多谢了。”
两位阁老回宫复命,姚太傅的请求,二人没瞒皇帝,照实说了。
皇帝只觉头大,困惑地望着两个臣子,“这意思是不是说,太傅也掺和过构陷忠良的事儿?”
明摆着的事儿,两个人自是默认。
“他什么样子?还是提出恢复殉葬制那日的张狂德行么?”
“那倒没有,安分了不少。”
皇帝犯了会儿愁才道:“罢了,朕去告知母后。”
两个人就不明白了:皇上这是唱哪出呢?有什么好发愁的?
一刻钟之后,皇帝和冯琛各捧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锦匣进了寿康宫书房。
裴行昭奇怪地看着他们,“是什么?”
“回母后,”皇帝陪着笑,自顾自一股脑放到一张茶几上,“全是清心去火养肝明目的药材补品,您可千万得用。”
清心去火养肝?裴行昭眼里有了笑意,“李江海一直给哀家打理着膳食,有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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