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琳见她心绪转好,言辞便不再守着礼数,“想跟你喝酒。”
“你们哥儿俩怎么像是从酒缸里蹦出来的?整日里就惦记着喝酒,你才及笄几天?”裴行昭对谁都有定力,只有这个孩崽子能轻易地惹得她数落。
“你十二三就开始喝酒,当我不知道?”
“我那是缺觉,不喝酒睡不着。”
“原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办了什么事儿。”
“滚吧你。”裴行昭横了她一眼,“有没有去青楼找人拼酒?”
“没有,只是去赌了两回,赢了点儿小钱儿。”
“……”裴行昭扶额。
“这可是跟你和沈帮主学的。”韩琳振振有词,“师父教什么,甭管对不对,都得学精……”
“我怎么一瞧见你就想打人?”裴行昭说着,已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
韩琳只是笑,笑容愈发璀璨。
“兔崽子,你活着的盼头就是气人吧?”
“诶呀,”韩琳放下墨锭,移步去亲昵地搂住裴行昭,“一年也就淘气十天八天的,我够乖了,你有我这样的徒弟,偷着乐去吧。”
“谁是你师父?”裴行昭揉一把她的小脸儿,“我已经有二十多的儿子喊我母后了,你就别给我抬辈分了,成么?”
韩琳好一阵嘻嘻哈哈。
“正好你回来,愿不愿意帮我跑一趟?”裴行昭问道。
“愿意啊,是去崔家带个人,还是去别处?”韩琳知道崔阁老进宫的事儿。
“去罗家,把罗家大老爷、大太太给我遮人耳目地带进来,安置到花园里宽敞的地儿。”
韩琳一看便知,“手又痒痒了?”
“嗯。”
“那太好了,我最喜欢看你收拾人。”韩琳难掩兴奋。
裴行昭又是一阵无语。
韩琳笑盈盈地出门去,离开皇城,直奔罗府。
见到罗家大老爷、大太太,已全无在裴行昭面前的欢颜,满脸肃杀之气,“太后有口谕,二位接旨吧。”
第38章
裴行昭这边, 韩琳刚走,张阁老过来了。
“天色不早了, 一起吃饭吧。”裴行昭引着他到宴席间, 吩咐宫人传膳。
膳食不过八菜一汤一壶酒。张阁老又想到了皇帝,只要不设宴,平日食素, 摆上桌的也不过六味八味。他笑了笑,“太后和皇上的膳食, 要比诸多门第还要节省。”
“一两个人,能吃多少?”裴行昭遣了宫人, 只留了阿妩、阿蛮和李江海,亲自给张阁老斟酒, “我是酒管够就成。”
张阁老哈哈一乐。
裴行昭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坐下来, 仔细端详着对面亦师亦友的人。面容清臞, 眉眼内敛沉郁,目光温和澄净,鬓边却已染了霜雪。“这几个月, 着实辛苦您了。”
“这是哪儿的话,朝臣最怕的就是无事可忙。”张阁老对她端杯, 喝完后起身倒酒,说话也不与她见外,“前一阵你在宫里七事八事的,倒是有些担心,你受不住那等琐碎。”
“怎么会, 也挺有意思的。”裴行昭笑了笑, “再不济, 我还能用身份压人欺负人。”
“能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不过,经了那些事,真理解很多朝臣治家无方了。”裴行昭坦诚地道,“有的事真是一听就觉得烦,不想管。我是必须得帮皇后立威,不然也就只是看热闹了。”
“往后就好了,皇后也是聪慧明理的人。”张阁老顿了顿,忽地问她,“宫里所有的嫔妃、公主,你都认齐了么?”
“当然没有。”裴行昭笑道,“亲信倒是给我备了所有人的生平,可我只要一看,脑子就木住了,索性扔到一边,谁跳出来收拾谁也就是了。”
“嫔妃也罢了,先帝留下的那些还在宫里的公主,还是上心些,她们以后要是走上歪路,有些人就会说是你管教无方之过。”
裴行昭回想着那些公主,一个个的倒是见过几次,都是与嫔妃一起给她请安的时候,从来是扫一眼了事,“行吧,听您的,等有空了仔细瞧瞧。这一阵您也瞧见了,鸡飞狗跳的,就没气儿顺的时候,实在懒得理会那些。”
“明白。”
裴行昭问起张进之,“他在外头可还好?”
张进之是张阁老独子,两榜进士,先帝末年考取功名,翰林院里待了两年,外放历练,哪儿的差难当他请命去哪儿,也真有两把刷子,政绩斐然。
“好着呢。”张阁老笑道,“只是他祖母、他娘总是心急,说二十多了也不娶妻,愁死个人。”
“您是不是也挺上火的?”
“没。”张阁老笑意更浓,“他正是有拼劲儿干劲儿的时候,娶妻未必能锦上添花,随他就是了。”
“那倒是,万一走了眼,挑中的以为是解语花,实则是个河东狮,也是麻烦。”
张阁老哈哈地笑。
“说是这么说,过一两年就循例让他回来,到六部做堂官,依着他的意思张罗姻缘。”裴行昭婉言道,“在令堂和尊夫人,进之的姻缘是天大的事,总不能如愿,保不齐病急乱投医。万一做出点儿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总归不好。您又不能时时留心家里的事。”
“说的是,回头我跟他们说说这意思,让她们安心等等,她们是怕进之喜欢在外地办实事儿,总不回来。”停了停,张阁老又道,“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对宅门里的人非常忌惮?”
裴行昭笑出来,“您也不想想我近来经手的这些事儿,怎么样的人物,家里要是拆台的,都难保被坑的无法翻身那一日。我怎么能不忌惮。”
“被家族所累……你如此,淳风亦如此。”张阁老神色一黯,“你还好,要么不理会,要么就能出手料理停当,淳风却是不能够的。”
“他跟我说了一些经历。”裴行昭复述了崔阁老讲的第一个故事,“多年前的事了,他要是不说,我都想不起来要探究什么,是不是那样的?”
“是。”张阁老颔首,“我与他年岁相仿,崔家又不同于别的门第,年轻时有意无意的听闻过一些事。
“他金榜题名之后,他家老爷子出手阻碍他的仕途,把他拘在了家里。
“他生母为此吞金自尽,为的是用这横死的由头,让娘家为她的儿子出头,迫使崔家不敢再轻易打压淳风。
“他为生母守孝一年后,回了翰林院做修撰。”
这件事,崔阁老只字未提。裴行昭默默地喝酒。
张阁老又道:“有些年,我总感觉崔家行事没个章法,颠三倒四的,只看崔淳风,不论主张什么,自有他的道理,可偶尔崔家又会出一两件事,就觉得像是好好儿一个人平白被驴踢坏了脑袋。
“虽然对我没有坏处,还是忍不住探究一二,才知在崔家,他是一回事,他爹和两个手足是另一回事。
“也就是他吧,要是我,估摸着早被气死了。”
“崔家老爷子还在府里等结果?”裴行昭问。
“嗯。”张阁老见她眸中有戾气,忙道,“那老匹夫不值得脏了你的手,我来,我去跟他念叨念叨。”
“……也行。”裴行昭弯了弯唇,“武夫都是这毛病,一杀人就收不住了。”
“不过是因惜才而起。”
裴行昭又说了福来客栈的事,请张阁老着人去办,之后着重说了崔阁老讲的第二个故事,末了道,“他说的这个人,您应该也知情。”
张阁老听她复述的时候,眸色便有了细微的变化,思忖一下,几乎已经确定,“他说的应该是付云桥。”
“付云桥?”裴行昭搜索着记忆,确定从没听说过此人。
“他成名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别想了。”
“也是。”裴行昭笑了笑,“那么,付云桥是不是与您同科,或是年岁相仿?”
本朝的首辅次辅,都是文人中的牛人。
崔阁老连中两元,殿试中了探花。
张阁老则是连中三元,是开国至今唯一的一位。
文人的光辉,外人想起谈起时,也不免心绪澎湃。
“与我同科。”张阁老笑容里的意味颇为复杂,“我涉及的学问,自认比较实用,领会了便学的扎实些,为人为官不会意气用事,懂得变通。包括下场考试、殿试的时候,也会针对主考官与皇帝的心思,调整答话行文的路数,投其所好。这说到底,文人得先出头,得到认可,才能去办自己想办的实事儿,是不是这个道理?”
“自然。”裴行昭深以为然,“在军中也是一样啊,只有出人头地了,才能给上峰提出作战的建议,不然,一个军士里的愣头青,谁搭理你?”
张阁老颔首,“就是如此。付云桥却是不同,许是被幼年起环绕在身边的赞誉所误,文采斐然,但又没有十足的锐气,便让考官觉得稍微差了点儿火候,也就被我这圆滑的人压了一头。”
裴行昭一乐,“您少妄自菲薄了。论学问,谁敢在您面前张狂?”
“你懒得让我下不来台而已。”张阁老笑道,“或许对付云桥那种人来说,不成为翘楚便是怀才不遇,私下里处处攀比。进了翰林院,起初就看谁踏实勤勉,遇事又能灵活一些应对,刚进去就急着钻营往上爬,同僚都难以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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