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次辅是政敌,但张阁老说过,很喜欢有你这种政敌。”
崔阁老动容,放在膝上的手微动,轻轻扣住衣料,又很快恢复如常,“罪臣愧对太后、首辅。”
裴行昭目光温和地望着他,“或许,阁老不是裴映惜,挣不脱家门的束缚?”
崔阁老喉间一梗,抬了眼睑望着她,片刻后才道:“罪臣该说的、能说的,已然说尽。”
“你不说,不意味着我看不出。”裴行昭道,“我答应你,按律处置崔家。原因么,是你我打交道之初,我所认识的崔淳风。要不然,敬妃会比楚王妃死得更不堪,我也不会请对你如何都生不出杀心的首辅对你施压,你的家眷,也不能在等候发落的日子里,仍旧衣食无忧。”
“罪臣……”崔阁老喉间又是一梗,“罪臣品得出,料想称病在家的姚太傅,那病是再也好不了了,那副老身板儿,入土之前,怕要求死不得。”
“阁老睿智。”裴行昭道,“我记得,陆麒、杨楚成出事之前,你帮首辅杀伐果决地处置了押运粮草不力的官员,更是亲自押送粮草到军中。
“逗留的几日间,一次与先帝一起用膳,见我带着比我还小一两岁的陆雁临、杨攸,打趣说,仨小孩儿都跟小老虎似的。先帝说,既是小虎崽子,又是小狼崽子,你可别惹。”
崔阁老笑了,下意识地留心打量她,“太后那时的双眼好战,锋芒太盛,如今千帆过尽,返璞归真。”这是实情,有心人都看得出,她坦诚待人时,双眼有着不该有的孩童的单纯无辜。
“是好事么?”
“自然。”崔阁老仍在笑着,却闪过一丝对晚辈才会有的痛惜,“只是,寻常人做到这一点,要用去几十年。”
“阁老谬赞了。”裴行昭回以明朗的一笑,“那之后,我知道你私下里帮助过义商原东家、陆家、杨家。
“你是张阁老的政敌,可你在内忧外患的年月,与他是一条心。
“正因此,先帝没有将你列为托孤重臣,说反正你挂不挂那个头衔都是一样,大事上绝不会犯糊涂。”
崔阁老垂了眼睑,薄唇抿紧。
“我不是跟你玩儿动之以情那一套,只是即将与尊重的一位前辈诀别,想说什么便说了。如此,才不负相识一场。”裴行昭清楚,他不会为自己开脱,正相反,他恨不得一力承担家族之罪,换得多一些的族人得到开释。这样的人,什么刑罚手段都没用,那便不如暂且放下纠葛,给予尊重,只诉生平。
崔阁老低了低头,再抬头时,逸出和煦的温和的笑容,“昔年相识便笃定,裴映惜绝非池中物,很愿意看着她陪着她权倾朝野,哪怕是做对添乱。而今,那小虎崽子长大了,也如我所愿。生平遇奇才,也曾同朝为臣,更成了如今的君臣。崔淳风这一生,值得。”
如最初相识时前辈兼长辈般的态度,令裴行昭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可是我恨,恨你所愿不能实现。”
“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不如意事,我还以为,你已习惯。”
“已习惯,却做不到不介怀。”
“这才好,最难得便是保有赤子情怀。”
裴行昭笑了,笑得如孩童,“要是在朝堂,我少不得认定你意在捧杀。”
崔阁老轻笑出声,“我一生最吝啬的便是夸人的话,但对你,却愿意倾囊相赠。”
“荣幸之至。”
“今日忙不忙?”崔阁老瞥过她案上的奏折。
“不忙,与故人叙谈,本就是极重要的事。”
崔阁老颔首,“如此,给你讲两个小故事。”
“好,听出听不出什么,都与你无关。”
“嗯。”崔阁老转眼望着东面偌大的书架,语气只是讲故事才有的和缓,不带自己的情绪,“要说的第一个人,生于高门,家中有兄弟四个,他是贵妾所生,开蒙读书后,最仰慕的是文韬武略之辈,便文武兼修,年岁越长,抱负越是坚定,想长大之后从军报国。
“十一岁那年,出了一件事。家中唯一的嫡子时年十六,放浪形骸,竟觊觎他生母的美色,一日趁着父亲离京办差,潜入他生母房里,意图不轨。
“有丫鬟跑去报信给他,他赶过去的时候,生母衣衫不整,那畜生几乎就要得手。
“暴怒之下,他将人一通打。生母怕他将嫡子活活打死,求他住手,仔细想想要如何了结此事。
“他听进去了,信手将人一甩。
“却是没想到,嫡子的头磕到了茶几的棱角上,没几息的工夫就断了气。
“那时年少,只晓得意气用事,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不知道别的法子。
“到底是家丑,父亲回家之前,没人声张,回来之后,也没脸闹出什么动静,对外只说嫡子得了暴病,不治而亡。
“但父亲从此对他百般厌憎,暗中责打数次,关在祠堂三个月,险些去见阎王。败了身子骨,不再适合习武。
“后来考取功名,都是生母通过娘家帮衬铺路之故。
“再往后出人头地,是父亲不得已的选择。
“一个儿子杀了寄予厚望的儿子,或许是一生都不能原谅,一生都可以认定,庶子欠自己的,庶子资质不如嫡子,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多年如此。”
裴行昭隐约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不免唏嘘。倒霉孩子很多,倒霉的路数却是不尽相同。
崔阁老看她一眼,说起第二个故事:“第二个人,三岁便被很多人夸赞天赋异禀,也确有真才实学。
“他十多岁中举,未及冠金榜题名,任谁看,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可越是这种人,往往越会遇到既生瑜何生亮的情形。
“与他比肩之人,亦是少见的才华横溢,胸有韬略。
“二人争锋时,观者也觉生逢其时,能看到那般盛景。
“后来不知何故,那人走上了歧途。一着棋错,满盘皆输,最终狼狈地离了官场,失去踪迹。
“没几年,便没什么人还记得他。
“只是——”他望住裴行昭,“自认是大才的人,跌倒之后怎能甘心?想搅弄风云,不是只有为官一条路。”
“说的是。”裴行昭颔首,心念数转,猜测着他在提醒自己的,到底是哪件事哪个人。
崔阁老怅然一笑,站起身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此一聚,足慰平生。”
“等等。”裴行昭起身,取来一壶书房常备的酒,两个白瓷酒杯,“喝一杯吧?”
崔阁老目露伤感。
“喝一杯。”裴行昭斟满两杯酒,亲手端着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
崔阁老接了。
裴行昭也无法再掩饰心头的伤感,“本为清风朗月,偏被污泥所染。不论如何,一场相逢,是我幸事。”
“女子当如裴行昭。”到了此刻,崔阁老忽然对一切释怀,现出洒脱磊落的笑,“前路山高水远,万万珍重。”
二人碰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崔阁老放下酒杯,从袖中取出两张折叠起来的宣纸,“这是我能为朝廷尽的最后一份力,本想尘埃落定后交予首辅,还是你收着吧。”
裴行昭接到手里,“惟愿不辜负。”
崔阁老笑一笑,转身,潇然而去。
裴行昭折回到书案后落座,望着轻晃的门帘,望着崔阁老坐过的椅子,半晌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上位者总会遇到这种情形,你想除掉的人,偏要在跟前晃;你想留下的人,偏生留不得。
崔阁老第一个故事里的人,是他。
三十来年前的事情了,能记得的人怕已不多。
父亲要站队,要和长公主合力废太子另立储君,又从骨子里看低他,不在乎他的说法。即便位极人臣,是一家之主,又怎么能时时知晓家中情形,知晓父亲在做什么的时候,定已是无可回头。
他还能把自己分出去过不成?分出去就能不认那个爹了么?言官不追着他弹劾几十年便是见了鬼。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作死,作孽。
到最终,不过是他还他儿子那条命——他是这么想的么?
明明是一把治国的利剑,却要背负着他爹带给他的不堪的罪名断送仕途,赔上性命。
来日葬身的几尺黄土,能否承载他一生的抱负,一世的遗憾。
裴行昭的手迟缓地抬起,按了按眉心。
这时,门外传来阿蛮含着喜悦的通禀声:“太后娘娘,韩琳回来了。”
“传。”裴行昭拿过看到一半的折子。
韩琳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韩琳回来复命。”
裴行昭睨她一眼,“十来天之前的差事,今日回来复命,我是该夸你,还是该罚你?”
“……您看着办,心里怎么舒坦怎么来。”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滚过来吧,帮我磨墨。”
“好!”韩琳利落地起身,转到案前。
裴行昭见她一身玄色箭袖粗布衣,打趣道:“跟着芳菲学刺绣,学得化繁为简了?”
韩琳笑道:“哪儿啊,骑马到皇城外,穿别的料子不自在。”
裴行昭眼睛像猫儿,韩琳则是笑起来的样子像猫,特别可爱。她不自主地随之笑一笑,“听人细说了你上回办的陆成那差事,不错。想要点儿什么?”
相似小说推荐
-
把阴郁公子宠上天 (泉思自由) 霍玉玉死在一场无妄之灾中,死前她风光无限,她深爱的竹马郎却冲向他的白月光。试图救她的另一个人,为她哭泣的是...
-
守寡后我重生了 (笑佳人) 2022-12-22完结210452 211141守寡之前,华阳看自己的夫君几乎是哪哪都不顺眼,嫌弃他天天沉着一张脸,嫌弃他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