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她才说:“是你救了我。”
沈约呈语气随意:“机缘巧合罢了。你可千万别谢我。”
他不再唤她表姐,也没了旁的称呼。
“明日我就要往南边去了,去做生意!以前只知道读书,现在才知道做生意赚钱那么有意思!”沈约呈笑起来,漆亮的眸子仍是寒酥熟悉的灿烂与真挚。
寒酥垂着身侧的手轻攥。她忍不住去想,若没有她的存在,很多事情要更好些。
沈约呈小心翼翼去看寒酥的表情,他又怕寒酥发觉他的目光,他很快转过头,望着桌上的茶器,说:“原先困在京中那么大点的地方,心胸也变得狭窄许多。等你见了我父亲,万望替我带话,就说父亲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永世不忘。不能侍奉在他身边,实在不孝。”
寒酥问:“你不回去了吗?”
“也不一定?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只觉得外面的天地哪里都快活。以后谁知道呢。兴许玩够了会回去?”沈约呈冲寒酥笑笑。
回去?他怎么回去?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喊自己的心上人母亲。
寒酥轻轻摇头:“三郎若在外面玩够了,还是最好回家去。家里人都记挂着你。而且有些话,恐我也不能帮你带。”
沈约呈笑笑,语气随意地说:“再说吧。”
他再慢慢抬眼去看寒酥的神情,他用轻松的语气笑着说:“你刚刚见到秀秀了。我们快成亲了。”
他弯着眼睛,眉眼间浮现不好意思的笑容。
寒酥惊讶地看向他。
“真的。”沈约呈亮着眼眸,“她和京中的姑娘不一样,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
寒酥沉默着,好半晌才说:“祝福你们。你也该带她回家去,家里人也会替你高兴。”
沈约呈眼中浮现几分羞赧:“她那性子不适合京中的规矩,我跟着她走!”
寒酥蹙起的眉心始终没有舒展开,她问:“可有给家里写信报平安。”
沈约呈点了下头:“会写的。”
“那……我回家去了。”
“好啊。”沈约呈再点头,“我不送你了,还要收拾明日启程的行囊。”
寒酥再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表姐!”沈约呈终究是没忍住朝前迈出一步,可是当寒酥回过头来时,他心中又生出后悔,后悔叫住她。
他扯起唇角,尽量摆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寒酥,温声道:“也祝表姐与心上人白头偕老。”
寒酥对他笑,轻轻地点头。
沈约呈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一日。他赶忙转过头去,忙碌着收拾东西,不再看寒酥。
关门声让沈约呈的动作停下来,他站在那里愣神,一动也不动。
秀秀推门进来,笑话他:“你该不会又哭鼻子了吧?”
沈约呈有些尴尬地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嫂子看我笑话了。”
秀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放宽心,跟着我和你干哥做生意去,挣钱才是紧要事!”
“嗯,跟着你俩。”沈约呈点点头。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跑出屋子,站在庭院里的长凳上,伸长了脖子望向寒酥早已走远的背影。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吧。
第二日,寒酥送父亲离开了小镇。回家后,她让翠微悄悄去沈约呈住的地方瞧瞧,果然人去楼空,沈约呈也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寒酥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只愿沈约呈在外面游历两年后,能回家去。他们父子应当团聚,不应该因为她而如此。
寒酥偏过脸来,从开着的窗户朝外望去。
不上课的时候,她总是望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天色黑下来,外面的景色已经看不见了,她仍旧浑然不觉。
翠微站在门口,无奈地摇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寒酥每日都如此。上课、发呆,还有喝不完的药。
这一日,她下了课往家走,路上见小镇上的人喜喜洋洋地说起战事。
“李强子不是去打听了?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快了,也该回来了!”
寒酥不由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李强子这个人,是她一个学生的父亲。
“来了来了!”
人群一下子围上去,七嘴八舌问着最后的战事,等着听最后的捷报。
“赢了是不是?赫延王干掉北齐的老窝了对不对?”
“你说话啊!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输了?不可能啊……赫延王不会输的吧……”
李强子被团团围住,他气喘吁吁,听了一大堆询问后,终于缓了些喘。
“赢了!以后没有北齐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立刻一片欢呼。
“但是……”李强子接下来的话被欢呼声隐藏,谁也没听清。他急得不行:“你们听我说啊……”
周围欢呼的人好一阵子才发觉他的不寻常,终于安静下来。
长得虎背熊腰的男人突然吸了吸鼻子,周围的人一下子懵住。
“赫延王没了……”李强子红着眼睛,“追捕北齐皇帝的时候被射杀了……”
翠微睁大了眼睛,迅速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静静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
前一刻还因为胜仗而沸腾的人群,被劈头盖脸地浇了凉水,他们重新七嘴八舌地审问李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强子只好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人群里突然有人呜咽了一声,紧接着是更多的啜涕声。人群聚集的地方旁边有一棵老树,上面刚挂了个鲜红的灯笼。有人抹一把脸上的泪,立刻跑过去将红灯笼摘下来。
“怎么会这样……”
“将军操劳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享福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杀千刀的北齐蛮子!”
人群愤恨地咒骂、哽咽地惋惜。
当人群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寒酥轻声问:“你刚刚说,谁死了?”
人群回头望向寒酥。
片刻后,有一个半大小子,哑着变声期的嗓子哭着嚎叫:“老师,赫延王死了——”
半刻钟之后,寒酥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回家,步履缓慢,腰背挺直。
寒酥一个人坐在屋内窗下,将翠微阻在外面。
她摊开手心,一枚艳丽的红玛瑙耳坠静静躺在她手心。另一只在烽火台遗失了,只剩这一只。
冬日的寒风夹杂着枝杈上的积雪从窗口吹进,凉气袭来,病躯难扛,寒酥打了个哆嗦,胸腹间一阵阵难受,她在寒风中忍不住地咳。
她笔直的脊背弯下来,小臂压在桌上支撑着,不停地咳,断断续续地咳到最后,斑斑血迹落在桌上、手上。
寒酥望着躺在手心的耳坠,红玛瑙沾了血,异常鲜艳。
你听闻我死讯时,是不是也这样痛?
第111章
圣上得到消息的时候,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死了?”
“是。死于北齐奸将东方宰浮之手!此人奸诈残忍,明知战局已定,还要设计射杀赫延王,只为泄恨。可恶至极!”须发皆白的老臣掩面垂泪,声音哽咽。明明他之前一直是主和派,不愿意封岌功劳太高。如今封岌真的死了,他这个时候也开始念叨天妒英才。
好半晌,圣上才自言自语道:“居然死在了战场上,没能回来……”
殿内的几位大臣都是圣上的心腹老臣。几位老臣垂泪唏嘘了许久,他们似乎都已经忘了就在不久的之前,他们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商讨着如何在赫延王回京的路上设伏,诛杀此人。
赫延王死了,死在疆场上,他们的计划用不到了。他们在这里赞扬赫延王的功绩,只因他死在该死的时候。
又过两日,大太监脚步匆匆地进殿面圣。
“圣上,如今乡野间正在自发组织对赫延王的祭奠缅怀。”
圣上瞥一眼大太监皱眉为难的模样,便知他这话还有隐情。圣上道:“直说。”
大太监咬了牙,才敢说:“民间百姓自发用最高的丧仪祭奠赫延王。他们说……他们都说要行国丧之礼。”
大太监说完,立刻胆战心惊地跪下来。
国丧之礼,此乃帝王驾崩之仪。
殿内的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再一次感叹赫延王在百姓心中威望。他们对赫延王拥有的民心感到后怕,又因为赫延王死在了战场而松了口气。
“圣上?”
圣上回过神来,摆了摆手。
这是什么意思?任由百姓所为,不加干预吗?
“都退下吧。”圣上道。
几位大臣行退礼,和殿内的几个内宦都退了下去。偌大的殿内,只有龙椅上的帝王。
孤寂的帝王皱着眉,用指腹压着自己的眼角,以来止一阵阵的头疼。
他就那么死了,死在几千里之外的北齐之地。这样远的距离,连送回京安葬都不太可能。
九五之尊像个孩童一样伸出双手扒拉着手指头数数。
三十二年了。
一晃眼,大半辈子已经过去,年少时的鲜活记忆突然砸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在这一刻,圣上突然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曾经的自己对第一次即将当父亲的喜悦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