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父女两个来了咱们小镇是真不错!我儿子昨天晚上给我背诗了呢!”
“那说不定以后还能考个状……状什么来着?”
“嗐,想那远呢?他们少调皮捣蛋就行了……”
小镇上的人倒没指望孩子们将来真能靠读书出人头地,如今农闲时,这些孩子们跑去上课不在家闯祸碍眼,已经是大好事了!
原先寒酥曾遗憾自己因为女儿身不能去学堂不能考科举,可如今真的到了偏远之地才晓得,她能够读书已经是幸中之幸。
这整个小镇,就算掘地三尺,也翻不出来一本书来,竟是无一人识字。
从三岁到十三四岁的孩子们坐在地上,亮着眼睛等寒酥讲课。
没有书卷,也没有纸笔。寒酥只能用烧焦的木灰,在悬起的木板上写字。而她的学生们,拿着枝条,在泥地上一笔一划跟着学。
寒酥款步走下去,穿梭在他们中间,看他们写的字,一一纠正五花八门的错误。
她曾因为成为公主的老师而骄傲,如今因为能教这些山野孩童最简单的文字而开心。
好半天才洒落一粒的雪沫子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大。
“好了,今天提前下课。”寒酥道。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她知道这些孩子们早就坐不住了,想要去玩。
孩子们立刻欢呼起来,三三两两结伴跑着离去,一边跑一边商量着去哪里玩,玩什么。
坐在远处的翠微赶忙起身过来,问:“是不舒服了?”
寒酥摇头。她抬起脸来,仰望着逐渐飘落的碎雪。半晌,她又转过头去,望着朝北的方向。
“那现在回家吗?”翠微又问。
寒酥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小镇的许愿井。
一口已经枯了许多年的井,被小镇的人用红绸围起来,此时红绸上挂了一点白雪。
寒酥坐在井边,拾起井边的一块小石头。她学着小镇上的人那样,双手合十将小石头握在掌中,闭上眼睛许愿。
然后她睁开眼睛,将小石头丢进枯井。她侧过脸,去听小石头掉进去的声响。磕磕碰碰,乃至最终无声无息。
翠微在寒酥身边坐下,她弯着腰,双手托腮,闷声说:“我知道许了什么愿。”
寒酥轻嗯了一声,也不反驳,她抬起头望向北方。
他在的地方。
翠微抱膝偏过脸来望着寒酥,说:“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懂,很早之前就想问……”翠微声音低下去,也不知道要不要问。
“你想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寒酥唇畔挂着一丝柔和的浅笑,声线轻柔,却很笃定。
翠微点头:“他……他对你很好。其实我也懂,会有很多很多的流言。嗯……名声会很不好听。可是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没人敢当面议论呀。我是觉得……只要没人扑到面前瞎说,也不是不能忍?嗯……你若不喜欢他就罢了,你也喜欢他……”
翠微吞吞吐吐说了好长一段话。
她小心去看寒酥的表情,翠微又急急说:“其实我也懂一些!娘子是个很骄傲的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觉得自卑?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他……他能保护你,能让日子变得好!”
翠微胡乱猜了一通。
寒酥平静开口:“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比生命安危更重要。”
若是以前,翠微定要反驳这话。可是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如今却在心里默认了这说法。
寒酥微仰头,望着纷纷飘落的雪,沉静地说:“在很多人眼中,女子这一辈子要选一个能够护得住她的人,被庇护被宠爱就是幸福的一生。可是,翠微,我真的很厌恶‘护得住她’这个说法。”
“人本可以自保,自保才能永远挺胸昂首。一段感情应该让两个人并肩向前,变成更好的模样。而不是永远由一方保护宠爱另一方。”
“正视承认身份地位的差距,不是自卑。相反,站在低处的人不承认这种差距,才是自卑。”
“若留在京城,纵我不愿也必然要仗着他的身份压流言,永远甩不开仰仗和攀附。我只想要自食其力的平淡生活。”
“如果想要平等地在一起,只能以站在山巅云端的人从高处走下来变成一个普通人的方式。那么,泥太贪心,云太可惜。”
“云若真的在泥心里,泥绝不忍云不再是云。绝不忍他的牺牲。”
“怀念一个人也很好。”
翠微手足无措起来:“别哭,您别哭啊!是我多嘴,我不该问东问西……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
寒酥迎着飘雪,遥望着北方。
人这一生很长,人生之中又有很多重要的人和事。男女之情也不过是各种情感中之一。寒酥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与家人团聚,有共经生死的友人,还有事情可以做,可以将学的东西教给小镇上的稚童。
而他,
他也当永远站在云端被万人敬仰跪拜,享万世的荣华富贵。分别或许会让他难过一阵子,可是他是无所无能无坚不摧的赫延王,他以后会忘记她,继续走他的云桥朝路。
没有走到白首的感情,存在过也很好。
落雪大了些,天地间逐渐染白,细碎的雪慢慢沉甸甸压在寒酥的肩头。风声呜咽着,卷起寒酥红色的裙摆。
她偏过脸去,簌簌坠落的眼泪,混在风雪中。
埠昌城。
东方宰浮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中,双腿交叠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他脸色阴沉,让属下胆战心惊。
大概在三年前,他就知道北齐会一败涂地。如今他已不想着打胜仗,他只想漂亮地赢封岌一次。他要嚣张地笑看赫延王被他气得跳脚。
可是河彰城的计划泡汤了,而如今赫延王每到一座城池就要掘地三尺寻找他。
东方宰浮皱眉,厌烦地敲了敲桌面。
军帐外呼啸的风吹得他心里加更厌烦。他将搭在桌子上的脚放下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茶水入口发现是凉的,他立刻吐出来,且摔了手中的茶杯,继而咒骂了两句。
他站起身来,在军帐中渡着步子,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做。他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马上就要打到都城了。他一定会到都城……”
长舟大步朝云帆走去,叮嘱:“子林奉命回京,我接手了他的事情,日后不在将军身边。你在将军身边要多注意些。”
“放心。”云帆说,“我觉得就是你多心了,将军没什么值得格外注意的。将军还是那个将军嘛。”
长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自己的军帐。
叶南抱着胳膊立在他的军帐外,在等着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肩上积了一小堆雪。
长舟看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往里走。
叶南跟进去,问:“喂,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无事。”
叶南盯着长舟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压着火气说:“你心里不是滋味儿也不必用这种方式。”
原本封岌是派他回京做事,是他坚持要留在战场上,让肖子林回京。
“我本来就是武将。”长舟坐下来,擦拭腰刀上沾染的雪。
叶南急急向前迈出一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长舟,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可将军都没有责怪你,将军都已经从夫人的死中走了出来,你又何必见北齐人就冲?不死在战场上不能赎罪了是不是?”
“我要睡了。”
“你……”叶南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转身大步出去。
长舟将刀柄擦了一遍又一遍,正如这几个月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想——当时路口,若他与夫人交换前往的方向该多好。
一念之差,悔之终生。
云帆端着热茶钻进封岌的军帐中,将茶水送到他书案上。退出去之前,云帆再次悄悄打量着正处理军务的封岌。
他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来将军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是消瘦了些而已。而消瘦也是行军打仗的必然。这段时日,将军从未提过夫人,也从不见他悲伤,明明已经从夫人的死中走了出来。
云帆实在不懂,为什么只有长舟坚持让他格外注意将军的一举一动。
封岌从军帐中走出来。
云帆回过身,赶忙询问:“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封岌摆了摆手,让云帆自去。
他微眯了眼,望着今冬的第一场雪。
“酥,点心也。”
“不是这个意思。取自枝头雪,是雪的意思。”
封岌一阵恍惚,他抬手,接了一片雪。
雪花落在他疤痕扭曲的掌心,慢慢消融。
这一场雪直到半夜才停,第二日封岌率领大军继续前行。占了埠昌城,再往前直到北齐都城之前的几座城池毫无抵抗之力,更有不战而降。
泗家城是唯一抵抗之地。
长河纵马急奔穿过士兵,到封岌面前,道:“禀!发现东方宰浮的行踪,已被长舟率众围堵!”
封岌沉声下令:“放他走。”
长河愣了一下。
封岌补充:“不要被他觉察。”
长河完全探不透封岌这是何意,他也不敢多问,立刻转身纵马狂奔去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