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说着一家三口平安喜乐。
那年的他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肚皮感受孩子强有力地踢踹。他笑出眼泪来,认真握着她的手:“我好期待看他出生陪他长大,听他喊我父亲!”
喊他父皇的儿女太多,可对第一个孩子的期待,永远忘不掉。三十二年了,他也没能得偿所愿听到那一声父亲。
如今各地呈上来的折子,多与封岌有关。圣上随手拿起一份圣旨,将其展开,其他文字皆看不见,只能看见“赫延王封岌”五个字。
圣上取了一张纸,撕成一半,将中间的三个字盖住,只露首尾两个字。他拿了笔,颤着手在这张白纸上写下一个“连”。
“赫延王封岌”变成了“赫连岌”。
这些年父子不能相认,他封封岌赫延王,已是悄悄将自己的姓赠与他一半。
桌上的奏折提醒着圣上现在的身份。
圣上颤抖着手放下笔,他偏过脸去,擦去脸上的泪。
人生总要有取舍。
他死在疆场上是最好的结果,免得上演父杀子的不伦!
大太监在门外禀话五皇子求见。
赫连琅走进来,先对父皇道喜,道天下一统记载史册的喜,再说:“民间百姓对赫延王之死,祭奠之礼颇重。听闻苗修文、解高澹二人对此颇有微词。儿臣私以为赫延王为国战死,百姓动容情有可原。赫延王既已战亡,厚礼更能闲出帝王的仁厚,若制止了民间自发的祭祀,恐要生出几许议论。”
苗修文、解高澹?此二人为废太子赫连珰的左膀右臂。
圣上冷眼看着赫连琅。
“赠你四字,望你铭记。”圣上道。
赫连琅正色起来。
“兄友弟恭。”
赫连琅愣住,脸色变了又变,胆战心惊道:“儿臣铭记于心……”
圣上收回目光。
赫连琅的那些小手段,圣上心知肚明。之所以没有揭穿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废后罢了。
小镇上的百姓聚在一起,询问为何几日没有见到小秦老师。
“你还不知道?小秦老师说要回乡探亲,过了年才回来。”
“她家乡在哪啊?”
妇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另一个妇人摇摇头:“也不知道这父女两个从哪儿来的,满肚子学问,给咱们小镇上的孩子都教成读书人了!可惜了……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不能吧?我看秦家院子里的东西都没收。小秦老师还托孙婶帮忙看着点院子里的杏树哩。能回来!一定能!”
“希望能回来,可别被他们家乡的人留住,在那边上课了!”
“不过这父女两个的身体是真的差劲啊。小秦老师走的时候,是坐着轮椅的。”
“林大哥做的吧?”
“对对,小秦老师画了图纸,找林大哥做的。小秦老师到底什么病啊?不是说外伤吗?这怎么动不动就咳血啊?听说现在是走路时间长一些都受不了了……”
今日是除夕。
如今北齐被灭,身处边地的百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更该高高兴兴庆贺新岁才是。
可是如今整个小镇一片素色。道路两旁的枯枝上,挂着冰条子,也挂着白幡,长长的白幡随着寒风飘动着。
家家户户门口悬着白灯笼。
一阵风吹来,将纸钱吹到封岌的足边。封岌停下脚步,垂眼望着这两张纸钱。
“小镇上的是几家同时有了丧事?”他问。
云帆轻咳了一声,才压低声音:“这是烧给您的……”
长舟从远处走过来,禀话:“二爷,长河的马车过来了。”
封岌回头,望着远处正朝这边赶来的马车。
他不说话,云帆和长舟也沉默。他们两个似乎已经习惯了封岌会突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两个小孩子追逐跑过,一边跑一边说着今日家里会做什么好吃的。孩童稚嫩的谈话飘进封岌的耳中,封岌这才发现今日是除夕。
他目送两个孩童跑远,道:“今日既是除夕,明日再启程。”
云帆一下子乐了,说:“那我去买酒吃了?”
封岌颔首,云帆立刻小跑着朝小镇深处去。
长舟仍旧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
封岌瞥了他一眼,道:“去陪叶南过年去吧。”
“没有这个必要。”长舟道。
“你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好,去跟她说清楚。仗打完了,她不会跟在我身边。你不要给自己留遗憾。”封岌道,“不要总是面无表情寡言少语,让别人猜。”
长舟诧异地看了封岌一眼。
封岌沉声:“去。”
“是。”长舟立刻转身。
在这些手下里,封岌对肖子林格外纵容,因为肖子林像年少的自己。可是用得最顺手的却是长舟,因为长舟像现在的自己。
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是长舟,也是他自己。
长舟有没有遗憾尚是未知数,封岌却确确实实有遗憾。
封岌拿了一坛酒,在小镇一片荒芜的围墙下坐下。若是夏日,这里当是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可如今只是一片萧条。
封岌望着远处小镇里家家户户升出的炊烟,独自喝着酒。
他年少时极喜欢酒的微醺与辛辣,后来从军不能饮酒,竟真的变得不喜酒。如今仗打完了,重新拾了酒的趣味。
隔了十七年,还是喜欢的。
可年少时的肆意,却难再寻。
天上的云慢悠悠地流动,夕阳落了山,小镇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天色逐渐黑下去,封岌一身玄衣的身影也融进了黑夜里。
封岌的酒将要饮尽时,一对小夫妻吵吵闹闹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大过年的,你不要使小性子好不好?”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能有脾气,我就该处处忍让!”
“娟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让你忍耐啊……”
“那你什么意思啊?”年轻的妇人声音哽咽气势却不低,“为了和我在一起,你和家里断绝关系,我就该感恩戴德!”
“你怎么又说这些?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总是不满意?”
“你怎么就是不懂啊!”妇人哭着大声说,“你有十个铜板,我有三个铜板。我们要买个东西,你拿出八个,我拿出三个。你拿出的更多啊,我知道啊!所有人都说你付的钱多。可是你还剩两个,我却一个都没有了!”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几个铜板的?不管是铜板还是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啊!为你做这些,我真的愿意啊!”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妇人哭着跑开。
男人立在原地跺脚,朝她的背影大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怎么就不相信,为了你我是真心愿意留在小镇啊!”
封岌突然开口:“不要和她说你愿意留在小镇,而是要说你喜欢留在这里。”
男人没有想到身边还有人,他吓了一跳叫了声娘,他眯起眼睛看去,才发现隐在黑暗里的人影。
他嘟囔一句“哪来的傻子”,立刻去追自己的媳妇儿。
封岌抬头,饮尽最后一口酒。
下雪了。
封岌又想起那一日寒酥被劫持的事情,想起她握着长刀挡在他面前的纤细身影。
那一日他为她将匕首刺在胸膛,让她落泪。可是他只是那个有十个铜板只拿出八个的人。她握刀挡在他身前时却将所有的三枚铜板都捧上。
她的付出是容易被忽略的。
封岌在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为他不在意生死,却不愿意和他厮守余生。
现在他懂了,却有些迟了。
“寒酥,我今日如此是笃定你我皆无事。如今天下未定,我的性命关乎许多。若有朝一日你再被劫持,城池与你相择,我不会为了救你放弃城池国土,也不会在天下未定前为你草率赴死。”
当时这样对她说,他说得坦荡,自认为是情话。
而她只是急忙辩解:“若有那么一日寒酥宁愿自尽也不愿连累大局战事!将天下大业子民安康放在心中第一位才是我心中的将军!”
有些自傲刻在骨子里,封岌以前并不认为自己不尊重寒酥的意愿,可如今却觉得他连情话都说得高高在上。
若时间倒流,他至少该歉意一句“请你原谅”,至少不该是那样冷冰冰的言辞,至少也要让她知道他在做抉择时也会痛。
民间自发守着国丧,即使是除夕夜,也比往年要安静许多。突然升起的一束烟花划破了寂静的夜,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坐在庭院里与家人同时仰头望去。
去年今日,他与她在山茶盛开处看了一场烟花,她为他赢回一坛酒。
当时有没有夸过她赢得漂亮?有没有夸过那坛酒真的美味?
封岌有些记不清了。
封岌站起身,离开了这座小镇,孤寂的身影藏于夜色里。
明早就要启程离开边地,前往早些年就置办好的住处。在这最后的除夕,他突然很想去一个地方。
过了泥子桥,就到了云邂村。
小小村落亮着许多盏灯,那些喜欢聚在树荫下闲聊的妇人此时也都在家中,和家人守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