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南容澈自为压制自己不安的心绪,整日待在清心殿中翻书,却因近日总是休息不好,很容易就乏了,一只手拄着案子扶额睡着了,不意竟做了一个让他更加不安的梦。
漫天的花雨纷纷,雪白殷红的梅瓣交错飘落,忽而被回风席卷成模糊的形态,一直向着靖远公府旋飞而去。府门缓缓打开来,一瞬间天地之间只见茫茫红晕笼罩,同时传出喧闹的鼓乐声与谈笑声,梅瓣向四面飞散,一对盛装的新人被众人簇拥着从府中走出来,凤冠霞披的凌霜脸上漾开的笑意胜过春阳的明媚。路人们方才为看到新娘美好的笑颜而惊叹,转而却又因见盖头竟盖在她身旁的郎君头上而嘻笑,盖头上垂下的一簇簇金黄丝绦在他的胸前晃动,掩映着他前襟上的团绣图案,使人看不清,而在南容澈看来那图案该是“腾龙驭日”,却恍觉自己是与一双新人对面相望的——他想要走过去却感到腿脚不听使唤,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霜为她身边的那人掀起了盖头,那衣襟上“麒麟追月”的图案便也分明地显现出来……
“不可!”南容澈情急之下高呼出声,同时伸出手去拉凌霜,却猛地从梦中惊醒,前额因忽然失去手的扶持,险些撞在身前的御案上。
小笋听到主君的呼声,急忙从殿门外奔了进来,捧了茶上前伺候,见南容澈脸色无比阴沉,双目中凌乱的血丝却浸在一片潮意中,于是小心地关切道:“陛下这几日实在劳神太过,只在这清心殿中小憩总不能解乏,还是回寝宫去吧。”
南容澈接过茶来漱了一口,觉得精神安定了许多,对小笋的话似乎不加理会,只向他睨了一眼,看到他的肩头上压着薄薄的一层雪,便问道:“外面下雪了?”
“是。”小笋边回话边顺着主君的目光侧转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说道:“陛下恕罪,小笋子方才进来得急,忘记掸去身上的浮雪了。”
南容澈微微点头,站起身来整了整襟带,口中说道:“去御苑。”
小笋听说主君要前往御苑,自然知道他是专意去看那株梅树的,也看出他此时的心神不定——竟不等宫人伺候圣驾出行,只穿着常服便向殿外走去了。小笋也不迟疑,旋即取了雪氅随后追上去,赶在主君踏出殿门之前为他披戴齐备了。
雪依旧簌簌地下着。南容澈走出门来侧头望了一眼廊下,没看到萧成的身影,不禁皱起了眉头,想起他已经去巡防营领职就任了,心头的躁乱之感不免又重了一层——前时萧成主动请旨要去宁州一节,就该允准他的,真不知道自己当时赌的什么气。如今凌霜一去数日毫无音讯,而方才梦中所见的真切之感让他实在难安。
南容澈此时心中焦躁,脚下阔步急行,地上踩在寸许厚的积雪上面随之留下略显虚浮的脚印,小笋在主君身后几乎一路小跑地紧随,几次想要劝说主君走慢些,当心脚下湿滑,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自知道纵使说了也不会有预期的效用,只会惹得主君愈发心烦罢了。于是便张着两臂护在主君的腰背之间,竭尽所能地准备着随机应变,只是从旁看去,如同挂在南容澈的颀长身形后的一只壶,这形态并不雅观,若是被太后瞧见了,恐怕会治他一个御前无状,有损君王威仪之罪。
说来实在并不难看出这本是他的一片忠心,何以猜度太后竟会为此降罪于他呢?这自然是因为太后无疑会对皇帝的这番“踏雪寻梅“之举感到不悦,而她既不能径直拂了君王的”雅兴“,又不能对他此举之下的心意假作不知,总要找个人发落一下,才好排解她心中的不满,也是让南容澈清楚她这个母后的态度。
所幸这一幕太后并不曾看见,便也省了一番无聊的周折。
第五十九章 剖前事御苑折梅
御苑中的红梅戴雪而开,姣妍可爱之态更显傲然高格,自然很容易便引人注目,只是那些注目之人却未必都怀着一样的欣赏爱怜之情,反而偏偏有人会被这凌寒傲雪之姿逗弄起动手摧折的兴趣来。
南容澈此番本为观梅而来,走来此间先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梅色,而是晏姈姝那前呼后拥的郡主行仪。此时这一队招摇醒目的仪仗正停在梅树前,晏姈姝正高高端坐在肩舆之上,半空中垂下的伞幔遮住了她的面容,因此她的表情若何从旁看不真切,只见她不时抬手指向梅树,口中吩咐道:“还有那边,那一枝也剪下来。”
南容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五个宫人正围着那株梅树舞钳挥剪,而其中一人手里已托着好大一束修美的梅枝。
南容澈见此情景,面上现出从未有过得阴沉之色,眼中鲜红的血丝亦显得更深更长了,急怒之下,只觉喉头酸涩,一时竟没说出话来。而跟在主君身后的小笋也早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当即对着那几个宫人厉声喝止道:“都住手!“一边说着一边脚下不停地大步奔上前去:“混账东西,你们活得不耐烦了,陛下的梅树你们都敢动?谁给你们的胆子?啊?”
宫人们被小笋这么一骂,本就十分惊恐,抬头又看到迎面走来的南容澈,一个个更吓得魂飞魄散,连着一旁随侍晏姈姝的侍从宫女也都当即纷纷跪倒在雪地里。
晏姈姝这才从肩舆上下来,向南容澈见礼赔罪,神态举止依旧十分雍容得体:“陛下恕罪。姝儿未意陛下会冒雪来此,扰了陛下的雅兴,实在是姝儿的不是。姈姝才听说宫里的梅花开了,正准备采撷几枝送去给陛下与太后观赏……“
晏姈姝身披藕色貂裘,面施淡妆,素净娴雅,如同立在漫天飞雪中的一朵新莲,仪态十分娇媚动人。可南容澈却看都没看她一眼,他的目光始终停在已经被剪下的那一束梅枝上,眼里有无尽的愤怒与痛惜交结碰撞,语气冷得几乎触雪成冰,半晌只吐出一个字:“滚”。
晏姈姝从未想到南容澈会作此反应,一时间被他口中吐出的这个简短而粗鲁的字惊得僵住了。在场的众人更是想不到在太后面前分外得宠的姝莲郡主竟会遭到陛下如此冷遇,而那几个动手剪梅的人此时则更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了,于是尽皆屏息凝气,恨不得此时随雪化掉了才好。然而雪只是静静地下着,在地上铺起一层更加厚重的白毯,衬得那梅花格外地红,艳色胜血,而他们此时却没有一点赏梅的兴致,只觉得触目惊心。
见小笋摆手示意宫人们退下,众人皆如蒙大赦,急忙收拾好各自的物事,无声地向御苑外退去,那个捧着梅枝的内侍本也准备将这些“罪证”带走,但慑于主君凌厉如刀的目光,终于将剪下的梅枝轻轻搁在雪地上,空负着满背的芒刺逃了出去。
晏姈姝依然站着未动,小笋只得走过来提醒道:“郡主,您也请吧。”
晏姈姝此时却委屈地流下泪来,低头泣道:“姝儿一心只求陛下开怀,今日若是姝儿做错了事,惹得陛下不悦。请陛下只管责罚,姝儿情愿领罪也不愿如此被斥逐。”
南容澈自鼻中哼出一声冷笑,道:“你今天这样做究竟是何居心,你自己心里清楚。”说话间仍旧没有去看晏姈姝,只是阔步走到梅树前,俯身拾起搁在地上的那束梅枝。他将秀美修长的梅枝收挽于臂间,如同托举着心爱之人的倩影,满怀柔情而又小心翼翼。
南容澈望着梅枝沉思半晌,转回身来,说道:“即便凌霜不在朕的身边,朕对她的心意也不会轻易改变。在左少琛的事上,母后和你确有缓颊之功,朕自不会忘,亦当有所报赏,但绝不能有损于凌霜。你若还想作为贵妃留在朕的身边,朕可以成全你,给你这个名分,但也只能是一个名分罢了。你若还有别的话,亦不妨直说,大可不必以此举来试探朕心。”
晏姈姝含着泪楚楚可怜地望着南容澈,却只感受到他的冷漠疏离与无动于衷,仿佛他的柔情都在那株梅树,不,是在江凌霜身上用尽了,此时在这纷纷飞雪满天地的情境下,他心里想的,也只有江凌霜。
晏姈姝想到这些,唇边不禁浮上一抹讽刺的笑,抬手拭去了粉颊上的泪水,狠了很心,终于开口说道:“好,陛下既如此说,那么姝儿也便直言不讳了。陛下方才说,绝不会折损江凌霜来回报太后之情,是意在提醒臣女前朝后宫之别吗?”
南容澈不言,他的那句话本是出于对凌霜的情分,但亦不否认确有晏姈姝说的这一层意思。
晏姈姝会意,于是继续说道:“臣女听说,先帝从不许太后干预朝政,却从不避讳与梅妃商议政事,可知前朝后宫,其实并非一向地泾渭分明,不过是因人而异罢了。也是因此,当年先帝将梅妃下嫁靖远公府,朝中虽然对此事有疑,却终不曾劝阻,并且依照先帝‘梅妃已逝’的说法,对此事不复提起。想来梅清雪出身扶朔贵族,谋臣之家,先帝纵使钟情于她,却也不得不妨其有结连母国,图谋南晔之心,而让她入靖远公府已是莫大的容情。其后靖远公华泽之败,不仅梅氏难释其嫌疑,也使得靖远公从此授人以柄,不敢居功自傲。今日看来,犹不失为两相牵制的长策,而江凌霜也因此身世存疑。陛下如果只是一心钟情于她,尚且不得不三思而后行,如果更欲像先帝一般运筹帷幄,那么将她迎到卧榻之上恐非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