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轶尘轻轻一哂,点了点面前的簿册:“这缘故,一半便藏在里头。”说着,便将那账簿递给黄鹤。
黄鹤亦算是有脑子的,接过那账簿,略略一翻,心中不由一惊:“这铁东来……好大的胆子……怪不得连指使人杀卫脩的事都干得出来……”
柳轶尘一笑,并未回应他。
黄鹤忽然想到什么:“可大人,为何你说这里头只有一半缘故。那另一半,莫不是和仕子案相关?”
柳轶尘笑得更加高深莫测,不理会他,径自跨过门槛,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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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枝次早醒来,眼前已是另一个天地,然而这天地却十分熟悉,与她幼时住的那间小院竟别无二致。
屋内悬着素色纱帐,家具陈饰亦十分清简,甚至像旧时那般,带着半新不旧的烟火气。
然而惘然了片刻,她终是醒过神来,就是再想,这也不是她以前的屋子。
她想起前夜发生的种种,心不觉沉了沉。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那便是说,她脑中浮现的一切,并不是个梦。
薛穹对她,下/药了。
那么下一步是什么,软禁她,不让她掺和进这桩案子里?
想着,她披衣起床,屋外婢女听到动静,连忙进来:“姑娘醒了。”
姑娘?
昨日还是大人,现下就变成姑娘了?
杨枝又环顾了眼四周,心中一个念头徐徐落定——这里不是御史衙门,自然也没有人认得她是谁。
见杨枝没有作声,那婢女只道她初到陌生地方还未反应过来,便自来熟般道:“姑娘,奴婢叫春樱,以后就伺候姑娘,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差使奴婢去。对了,听闻姑娘和陈郡颇有渊源,奴婢是陈郡人,姑娘到过我们陈郡吗?”
陈郡?
杨枝微微一愕,那是她母亲的故乡。幼时她听母亲说过陈郡,那里樱花开的最好,一片一片,红云一般。樱花一落,各类果子便熟了,小孩儿最喜欢这些,她幼时最愿意仰躺在母亲腿上,听她说在家乡打果子吃的事。手掌大的一个桃,捧在手心里,在溪边洗洗,一口咬下去,半脸都是汁水,甜到了心底里。
后来她看话本子,看到神仙上天庭吃蟠桃,便料想大概不过便是那个味。
她后来走南闯北,亦到过陈郡,可没有母亲的陈郡,不过是他乡。
眼前这女孩不过十七八的样子,模样清秀,笑起来有江南女孩特有的温婉,说话间还带着些软糯的口音,十分好听——大概是薛穹特意找来以全她思母之情的吧。
她明白薛穹,他想让她快活,可有些事,她不能放弃。
春樱一双漆黑大眼期翼地望着她,杨枝终是一笑,道:“到过,山水秀丽,很漂亮。”
说到这春樱就来劲了,一边打了水替她洗脸一边叽叽喳喳说起陈郡风物。
铜盆中的热气腾上来,熏蒸着杨枝的双眼,她觉得眼前似浮起了一个桃源,晨起的聒噪声竟给了她一种别样的宁静。
她将双手浸入热水中,听见春樱已说到了村中的破庙:“别处都供观音财神土地爷,我们郡中除了供这些,还供一位布水娘娘。”
“布水娘娘?”杨枝听得新奇。
“对啊。”春樱歪着头笑道:“大概十几二十年前吧,我还没出世。那时候村里大旱,近处的水都干了,只能指望远处的一条碧水河。可那条碧水河上游有另一座村庄,村里人与我们郡有世仇,几代械斗还出过人命官司。那村里人见这情形,就将碧水河截断了,不让水流到我们郡来。当时眼看着庄稼都要枯死,族长老人们都急的不可开交,那两年本来收成就不好,每一年都只能勉强保个过活,若是这一年没有收成,全郡老幼都没了活了。郡中人都出去想办法,有去求城里的员外老爷,有去求县令的。可上游那村才出了个师爷,在县令耳边吹吹风,我们连县令的面都见不着。”
“郡中年轻的还能外出务工,老一些的,便只能在郡中等死。还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半夜偷偷跑到上游放水,被人打了个半死。有几个落了一身残废,另有两个还干脆送了命。”
“奴婢说的这位布水娘娘,便是我们郡中一位私塾老先生的独女。”
听到这里,杨枝微微一怔,霍然抬起脸,看向她。
春樱却浑然不觉,自顾续道:“这位布水娘娘非但不像寻常闺秀一般,缩在家中只知刺绣描眉,反而为了郡里的水源,四处奔走。我们这位私塾老先生不比一般的旧儒,当年亦曾走南闯北过,是以他家姑娘也比旁人家见识广些。布水娘娘知道求官府无门,打听到有位贵人将经过陈郡,便换了男装寻机与他相遇。后来……”
“听闻是这位贵人指示,县令非但带人去凿了上游的拦坝,还抓了几个主事打人的人。再后来,这位姑娘就跟了贵人上京,做了贵人娘娘。”春樱说到,一脸崇敬之意:“哦哦,还有还有,那贵人来提亲时,聘礼摆了一整条长街,我听说姑娘家原本不肯收,可后来……大概是对恩人心怀感激,便收下了,只是却一分没有私藏,全部捐给了郡上,请人另修了一条渠道,通向更远的水源。自那以后,纵是干旱,我们郡子也再不用受旁人拿捏……姑娘你说,这样的贵人娘娘我们该不该拜?郡上人自发为她修了个生祠,大家都称她为布水娘娘……”
生祠的事杨枝不知道,但前面的故事她却断断续续听说过。故事里的布水娘娘便是她母亲,而她母亲并非对那个贵人——她的父亲嘉安王心生感激,而是迫于他的威胁才答应了他。父亲以她父母乃至一郡老幼的性命为威胁,逼迫她随着自己上了京。
可是当真得手以后,没多少日子,新鲜劲便过去了,高高在上的嘉安王有了新欢,母亲便也被弃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这些,自然是春樱不知道的。甚至嘉安王是谁,她亦不知道。
对于陈郡的少女春樱而言,进了京便是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凤凰又岂会有落魄时候?
忆起这些连她也不过模棱两可的旧事,杨枝微微发了会怔。
少女时代的母亲是多么的胆大妄为或者说意气风发。她不曾囿于闺阁,亦不曾囿于自己的悲欢,她像一个侠女,仗剑乡野,为同乡呼号、为老弱奔走。为了他们,宁肯生生拔了自己的双翅,自囚于王府别院中。
即便如此,幼年时杨枝也从未听她抱怨过,她总是在笑,便是抚着王府中的樱树思乡时,亦是在笑。
念及此,昨夜的问题忽然就有了答案。
若是以薛穹的方式救母亲出来,她会不会不愿意?
幼年时,她记得嘉安王的侍从曾来劝过母亲,彼时曾听见母亲回了一句她半懂不懂的话:“爱一个人,当以他喜欢的方式去爱。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而不顾他的感受,那不过是自恋罢了。”
她当然爱母亲,所以更应当考虑她的感受,不是吗?
思忖间,杨枝的手仍浸在水里,春樱见她泡的有些久了,忍不住劝:“姑娘,这手泡久了,怕会有些浮肿起来,还是少泡一会好。”
杨枝看了看她,淡淡应声“好”,将双手自水中拿出来,接过她手心的帕子,擦了擦。
“姑娘来这边坐,奴婢替你梳头。”春樱将她引到妆台前。
妆台上摆了各色胭脂水粉,还有一个紫檀木的匣子。春樱将那匣子打开,各种步摇钗饰映入眼中,华贵非常。
杨枝昨晚来寻薛穹时着的是女装,簪的还是玉兰缀珠的那支金钗。此刻那金钗正放置在她床头边,春樱取了过来:“姑娘要簪这支吗?”
杨枝目光落在那支钗上,想到什么,惘然了一瞬,正要开口,屋外传来脚步声,还有两声婢女的招呼“薛大人”。
脑中一转,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自春樱手中夺过金钗,狠狠往地上一掷。薛穹恰好跨过门槛,那钗正正掷在他脚边。
他愣了愣,弯腰拾起那钗。因这一掷,钗上的珍珠已掉了下来。本就不算精致的钗更显得有些光秃秃的,甚至称得上粗糙简陋。
薛穹一手拿着那钗,另一手捏着钗上掉下来的珍珠走到她身旁:“怎么了,不喜欢?”
“这是柳敬常送我的破玩意,你捡它回来做什么?”
薛穹眉心微微一拧,旋即却淡淡一笑,随手将那支金钗抛在妆台上:“既不喜欢,换个别的簪。我使人买了一些,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杨枝偏过身子,故意置气道:“他骗我,我不要他的东西。你也骗我,我为何要你的?”
薛穹神色一顿,须臾,却道:“我何曾骗过你?”
“你昨晚……”杨枝道,回想起昨夜两人的交谈,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昨晚何曾有一句话骗你?”薛穹道:“你问我的意图,我也已直白说了,并不曾有半句虚言。”
杨枝转念一想,其实也是,薛穹虽与她道不同,但不曾有半句诓瞒。不对……
杨枝忽然想起一事:“你说那茶只是寻常绿茶……”
“那茶的确是寻常绿茶。”薛穹道:“但是室内的香炉中,我添了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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