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要起身,却被杨枝揪住衣袖:“坐下!”怕她误会,一时情急,竟用了命令的口气。
柳轶尘竟当真乖乖坐了下来。且犹自不放心,坐的与她离了点距离。
杨枝把他揪了过来:“怎么,这么一枝花就将我打发了,还想逃?”
柳轶尘怔了怔,脱口道:“你若喜欢那钗,回京城了我就再做……再买一支。”
杨枝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异样,其实看那钗的手艺,她早已猜到了七八,故意笑道:“倒也不是喜欢,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师傅,手艺这么粗糙,竟还好意思拿出来卖,一时猎奇,便更愿意戴了。”
柳轶尘面色窘了窘,下意识转过脸:“初开店铺,手艺生疏,也、也是有的。”
“是么?”杨枝眸光追过来,眼底散落着星子般的春晖:“那这位师傅,下回再制钗,想必手艺要纯熟不少,你若要再送我,便还去那家买吧。”
“……好。”柳轶尘喉结微动,整个人现出一种少年的局促与紧张。
杨枝何曾见过这样的柳轶尘,一时心情更好,捧着那剩下的杜鹃花,干脆摘下一朵,塞进了嘴里。
其时碧波粼粼,微风徐徐。虽是暮春,却有阵阵花香混着湖水的清气袭来。杨枝感觉四肢也懒了,伸了伸懒腰,用江州话问:“阿爷,可会唱《采莲曲》?”
艄公一脸笑,也不应她,自放声高歌起来。老汉虽上了年纪,嗓音却仍算得上清澈洪亮,一时,静静湖水也似有了生机。其他舟子听到这歌声,向这边投来目光,更有相近的,干脆和了两声。
杨枝嚼着花,沉浸在这暮春暖阳中,短暂地将片刻前沆瀣门的逼迫抛诸脑后。许是这春阳太好,许是那歌声太清,她难得贪心地想,再给我一刻钟,只要一刻钟。
大略一刻钟,他们便会回到陆上。
那时,她便要开始继续思考接下来的部署。
柳轶尘终于放松下来,目光落到她手心捧着的花上。花色艳丽,衬着她白如霜雪的手腕,更有一种直入心底的夺目。
柳轶尘不知想到什么,也笑了笑,忽然道:“乐平县有好多杜鹃花,我头一回见你,便觉得你和这花很像……”他的声音很轻,似羽毛不经意划过耳廓一般。
杨枝正嚼完一朵杜鹃花,齿颊有一种别样的清甜,整个人沉浸在拂面微风与老汉的歌声里,未听见他说什么,兀自又摘了一朵,塞进嘴里。
嚼了嚼,犹嫌不足,几乎是下意识般,摘了一朵塞进他嘴里。
柳轶尘愣了愣,好一会,才学着她动了动嘴。一股花草特有的甘甜沁入舌尖,说不上特别好吃,但有一种自然的清新味道。
“好吃吗?”杨枝问。
“嗯。”柳轶尘答,笑了笑,日光为他唇畔的微小弧度踱了层金,衬着那一袭白衣与他清隽的眉目,令他整个人好似才从云层上踱下来。
杨枝怔了怔,半晌,忽想起来他方才似乎说了什么,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就像这花。”柳轶尘脱口道,话出口方意识到自己前一句是说这花好吃。两句连在一起,一种说不出的迤逦暧昧便油然而生。柳轶尘自己先是一怔,脸顷刻红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枝本还没觉出那话中的情致,见他这样子,一下子反应过来,本亦有些羞涩,见他红了脸,心中却浮起一个念头,那念头还未作老,她已倾身过来,直直望进他眼睛里。四目相对,两人相距至多不过堪堪一寸,她温热的鼻息扫在他脸上,他却一时停了呼吸。
下一瞬,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落到她两瓣红润的唇上。他一直知道她的唇颜色极好,原就剔透的肤色衬着唇色的红,更显得那红似茫茫雪地中的一株红梅,本是清冷之花,却无端艳冶到了极致。
柳轶尘觉察自己喉咙口不受控制的动了一动,口中只觉得干涸,心神俱屏,只呆呆睁着双目看着一点一点临近的她。
艄公的歌声没了,轻舟划过水面的声音不见了,只有那带着淡淡甜香的、如奶猫爪子一般的鼻息。
这一刻聪明盖世的柳大人看起来竟前所未有的呆愣。
一个得逞的笑似那轻舟一般在她唇畔划开,她一低头,就在他怔忡的瞬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轻轻咬了一口。
“大人倒是一点不像花……让我想想像什么……大人吃过鹅肉吗?”杨枝笑得灿烂:“大人像只呆头鹅。”
话未落,却见长袖一挥,那一方挂上去的蓝布帘子忽然落下,因为势头太猛,还在空中荡了两荡。
本在小憩的黄鹤睁开一只眼,又非常知趣地闭上了,转过身,面朝已在近处的陆地,睡得格外香甜。
那布帘之后,杨枝只觉自己身子被一股大力一带,还未及反应,一个唇已压了下来。
第六十章
小船缓缓靠岸, 船身与岸边的岩石一触,发出轻微的震动。柳轶尘这才惊醒一般,轻轻松开了她:“我……”
前几次亲吻还可解释为药物或酒后使然, 那么这一次算什么?
男人的侵占欲来的毫无道理, 话到了嘴边, 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胸中仍翻腾着方才的悸动,恰如风雨天惊涛拍案, 一下一下, 久久不息。喉咙口的干涸愈演愈烈,好像服了罂/粟, 更多更深的渴望从四肢一点一点浸入身体的更深处。
然而方才那个吻又足以令他回味, 她唇上的柔软与那似有若无的甘甜是至醇的美酒, 一滴便可以搅动他整副肝肠。
“我……”他怔怔望着她,言语变得前所未有的笨拙。
她垂着头,一张脸红似手边的杜鹃,“到岸了!”倏而起身, 掀开帘子, 快速出了船舱。
柳轶尘怔了一瞬,才追了出来。
黄鹤已先一步下了船,命候在岸边的车夫将马车赶过来。杨枝走到船头, 见到岸边的黄鹤, 示意他伸手搭自己一把。黄鹤瞥了眼她身侧那张红里透黑的脸,心下一叹, 将手递向了一旁。
柳轶尘搭着黄鹤的手跳上岸, 立刻转身将手递向杨枝, 杨枝垂着眼, 僵了片刻, 五指探出,搭上了他的小臂。
她一上岸,便欲松开搭着他的手。然而手离开他小臂的那一瞬,却被他一个反手牢牢握住。杨枝轻轻甩了一下,并未甩开,已被他亦步亦趋地拖着向那马车走去。
“呆头鹅,还会啄人。”杨枝微啐一口,在他身后嘀咕。
柳轶尘将另一只手臂递到她跟前,袖子一抖,抖出一截手腕来,轻轻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艳阳高照,他心情显见的大好。
上了马车,杨枝留给自己放纵的时间终于结束。她两手交叠在身前,静坐了会,忽然道:“我方才在那湖心宅子中,见到了沆瀣门的谷君。”
柳轶尘眸光投向她,顿了片刻:“她向你提要求了?”
“嗯。”杨枝垂首应。
“与我有关?”
杨枝点了点头。
柳轶尘轻轻一哂:“他们想让我什么时候离开江州?”
“三日后。”杨枝道,又连忙补了一句:“我有个主意。”
柳轶尘淡笑:“说来听听。”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在江州有几个认的兄弟姐妹,都各有些本事。”杨枝道:“其实有个妹妹,最擅乔装改容,你若是肯,便权宜一回,随我出趟江州,待我见过母亲,确定她无虞,再乔装折返回来。”
柳轶尘望着她,笑意不减:“这主意对付一般人确实不错,但是沆瀣门中有一个高人,叫做水中月,我记得与你说起过。当年延乐之乱,李挺能顺利逃走,也是因为那水中月易容了一个孩子替换了他,拖住了李擎越一些时候……饶是手艺如水中月,易容起来也仍有一个毛病,远观相似,但近处仔细看,便能看出些端倪来。所以,当晚那孩子只能拖住李擎越一时,却拖不了多久。”
杨枝想到那个与自己命运相似的孩子,眸光不自觉暗了暗。那孩子应当比自己的命更差,与李擎越正面交锋,岂能有半分活路,而且亦没有吴翎那样的人来救他。
那一晚,这样的孩子,还有十一个。
他们无名无姓,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亦没多少人晓得他们是怎么死的。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一般,那高高帝座上的少年,生来就比这些懵懂的半大孩子要高贵。哪怕他已失了权柄,仍该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
被柳轶尘这么一说,杨枝不觉心里沉了沉。他说的没错,沆瀣门本就是江湖人的集合,怎么会看不穿这点小把戏。
见她面色微沉,他反而一笑:“其实三日工夫,已经足够了。你便给我三日时间,我陪你去见令堂。”
三日工夫,怎么能够?
且不说这案子水有多深,到目下为止,她还只大略将那仕子案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透。
然而望着柳轶尘那一双沉静的眼,她心中却又无端觉得笃定。
柳轶尘见她这样子,似生怕她不放心一般,续道:“前面两桩案子,我总落后沆瀣门一步。如今有了薛闻苍这个饵,我才走到了沆瀣门的前头。薛闻苍一到江州,我便知道此事与沆瀣门有关,决计不单单是仕子案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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