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过翠竹,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动。柳轶尘话落良久,杨枝才似从一支琴曲中回过神来一般,怔然苦笑:“其实这么说来,大人与沆瀣门倒也志趣相近……”
柳轶尘哼笑一声:“沆瀣门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拿他人的苦做他夺权的筏子——江州仕子的性命算什么?朝雾、姜衍、卫脩的性命对他们而言又算什么?”
“其实不管是李燮,还是李挺,乃至……如今高高在上的帝王。”他顿了顿,将那未出口的几个字吞了下去,方沉沉道:“只要他敬世人,我便敬他。”
作者有话说:
替小柳抒个情。
第五十六章
杨枝走后许久, 柳轶尘仍怔怔对着那扇月门发呆,直到黄鹤来叫,他才回过神来, 简略吩咐了几句, 便回了房。
杨枝回到住处, 略歇了片刻,便命人备马, 径往御史衙门而来。
戌时已过, 薛穹却仍没有用饭,四样小菜摆在案头, 俱是他前日指明尝珍馆的师傅做的, 此刻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白日种种在眼前拂过,杨枝的匕首,柳轶尘的圣旨,青瓷罐的茶, 以及姜衍的血……胸口莫名浮起一种无法控制的情绪, 好像抱着一块浮木,飘在无边大海上,一个浪头打过来, 他便失了方向。
在答应小艾的那一刻他潜心底里是否想过这些, 此刻他已不敢去深究。明明是为了她,怎会反而还走到了她的对立面?
屋外小厮忽然来报:“刑部的杨大人来了。”他仍未反应过来, 好一会, 才理了理衣襟:“请她进来。”想了想, 走到桌前的兽角香炉处, 自袖中取出一枚丸药, 丢了进去。又另取出两枚药,一枚自己服入口中,一枚碾碎了,药粉藏于指甲间。
旋即回到桌前,拾起一把剪子,将那灯花剪亮了些。
杨枝进来时屋内便是一片煌煌,有一种富贵温暖之意,全然看不出片刻前的清冷孤落。薛穹已换下了大红官服,一身半新不旧的沉香色长衫,已洗的有些发白,但那柔软的布料垂下来,却无端令人觉得舒适妥帖。
这才是她的薛大哥,杨枝不知怎的,脑中忽然跳出这么一句话。
薛穹见她进来,起身相迎,开口便是一句:“白日吓到了吧?快坐,我叫人煮些安神的茶来。”
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会被那场面吓到?
杨枝笑了笑:“茶是要喝的,只是不要什么安神的,我方才吃的有些撑,薛大哥这里有消食的茶没有?”
“有、有。”薛穹道,连忙踅进内室,又亲自架起炉子,为她煮起茶来。
煮茶时他微微低着头,眉目如流云般写意,鼻子高挺,又无端予人一种坚毅固执之态。同为书生,同样俊秀,他与柳轶尘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一个超然物外,一个俯身红尘,可眼下,超然的那个也被她拽入了红尘。
杨枝静静地看着他煮茶,忽然开口,问:“薛大哥……是为我来的南安吗?”
薛穹拂汤的手顿了一顿:“怎么这么说?我来南安,是为公事。”顿了一顿,又补了句:“与你一样。”
杨枝笑了笑:“我已知道了那扇面画的事。”
薛穹霍然抬目:“谁告诉你的?”话落忽然自嘲着一笑,“还能是谁?”
他的反应已不言而喻。杨枝目光落在那已然沸了的水上,听着壶底发出的咕隆声,一颗心浮浮沉沉,终还是问:“沆瀣门拿我要挟你了?还是我的母亲?”
薛穹垂着眼皮,行云流水般替她斟了茶,不答反问:“听闻你答应嫁给柳轶尘?”
话说到这份上,杨枝自然也不在惊讶他所知道的一切,自他手中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汤,小啜一口,方点了点头。
“是为了你母亲?”薛穹问。
是吗?本来是的……可现下这局面,究竟那个婚约还作不作数,她还愿不愿意履行,以及沆瀣门到底希望她接下来如何,她都不知道。
良久,见她不语,薛穹抬起眼皮。她的脸让烛火镀了一层光,落入他眼底。记忆深处那个天真憨勇的女孩一下子浮上来,他知道,对那女孩来说,母亲便是她的一切。
尽管她聪颖过人,连他父亲见了也忍不住要赞上两句,但在她那方小小的天地,她从来不敢奢望什么,只要她母亲平安,只要母亲开心,她便能怡然自得,笑出弯弯的月牙眼儿,好像天下的快乐尽在她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开口道:“既然这样,不如你嫁给我,我帮你救母亲。”
杨枝双目猝然一抬。
“我知道你收到过一封红笺,那不是我写的。”薛穹垂下眼,用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口气道:“但是那心意……却是真的。”
“薛大哥……”
“你喜欢柳轶尘吗?”薛穹打断她,忽然问。
杨枝愣了一瞬,已听见他道:“你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是不是?”他低低一笑,笑中隐含几分含义未明的讥诮:“你在大理寺这一月,他处处照顾你,你难免对他有些好感,是吗?这些,我也都可以做到……甚至可以比他做的更好,就像小时候一样,阿敏,就像小时候一样……”
杨枝忽然打断他,抬目直直望进他眼底:“他骗了我,你也要骗我吗?”
“我?我不会……”薛穹转开眼。
杨枝却是一笑:“好,那你准备怎么替我救母?”
薛穹垂下眼,自斟了杯茶,须臾,道:“李擎越当年为一己私利,屠尽京城多少人。这些年来,他纵容江卫相争,又连累了多少人。这些帐,总该有人同他们算算。”
杨枝笑意更满:“你预备怎么跟他们算?是拿江淮百姓作筏,还是江州仕子作筏?”离开京城时,柳轶尘托人带给她的方盒中,除了一把刀、一支判官笔,还有一本账册。
三年前淮水决堤,当时负责赈灾修堤的,是江州河道衙门。可那底下有多少只手,混水摸了多少回鱼,谁也算不清楚,只知道到今日,这在工部,仍是一笔乱账。
如果说今日谢知敬贪弊有沆瀣门的影子,难保当日赈灾修堤时不会亦有。
薛穹握盏的手顿了顿,轻笑:“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当然会有代价。”那笑只在他唇边晃了一瞬,便一闪而逝。声音也如以往一般轻柔,但杨枝却忽然觉得陌生。
“所以说,薛家这么些年,当真是在韬光养晦,在等一个机会?”杨枝问。
薛穹道:“是不是,重要吗?”
“重要!”杨枝声音倏而拔高。
薛穹看了她一眼,垂首继续摆弄面前的茶具,片时,轻飘飘绕开这个话题,不答反问:“不然呢,你打算怎么救你母亲?嫁给柳轶尘,逼他向沆瀣门投诚,与我又有什么区别?你不会天真地以为只是嫁给他,此事便了了吧?与虎谋皮,连块肉也不舍得,你想想,可能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谋与我谋,死的只会都是那些人。我薛闻苍这些年治病行医,已救了不少人,自问也算是积了些德,若下地狱,我下去,比你成算更高。”薛穹淡淡一哂,抬起头来:“还是你就那么相信柳敬常,相信他能摆得平一切?”
杨枝怔了怔——她不是傻子,薛穹所说的话她当然想过。当日走进那家办白事的翟宅,她就想过,沆瀣门会让她做什么,虽然那时不知道沆瀣门有这么大的计划与野心,但她心里也清楚,作为一个地下的王,诸多暗事做尽,自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她当时怎么想的呢?管他呢,还是走一步算一步?
答应柳轶尘的婚姻之诺时,她又是怎么想的呢?柳轶尘甚至已几乎直白告诉了她,沆瀣门的目的,是拿她逼他就范。
可那时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柳轶尘能答应自己,或者说,就像薛穹说的,她太相信柳轶尘了?
薛穹寥寥几个字忽然让她看见了心底的自己,她虽爱人、助人,但那是无伤己利时的选择,如果,沆瀣门找的不是薛穹,而是她自己,她该怎么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脑中忽然闪过柳轶尘的影子——那家伙又会怎么选?今晚他说了那么多,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杨枝默然不语,薛穹见她那样子,忽然递过来一只手,抚在她手背上:“我情愿的,阿敏,无论你愿不愿意嫁我,今日我的选择,都是如此。我要你母亲平安,我要你开心。”
听到这一句,杨枝几乎是一跳般,下意识将他手弹开。下一息,她霍然起立:“不行!”
她连自己的选择尚不能确定,又怎能让薛穹为她如此。
这一句“不行”却被薛穹听出了另外的意思,目色如吹灯拔火,猝然一暗。为虎作伥,自然是令她不耻的。可到了这一步,她要再阻挠,沆瀣门亦不会罢休。
藏于指甲中的药粉终究未被弹出,那一盏茶干干净净,里面只有舒展开来的如螺黛般的碧叶。
杨枝起立的瞬间,忽觉头有些晕,拿手撑了撑桌子,才勉强不至于摔倒。薛穹却已移步她身边,几乎在她摇晃的一瞬间,向她伸出手来。杨枝瞥见他淡静的神色,忽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这茶里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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