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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卖鱼生)


  杨枝其实话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垂着眼,两只手在膝上交叠数个来回,方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猛一抬头,道:“大人,有个问题属下在心里存了很久,或许不该问,只是——”
  “最近代郑渠写折子了?”柳轶尘口气仍不太好。
  杨枝微微一愣:“啊?”
  “官样文章一日比一日厉害。”柳轶尘抖抖袖子:“有话就问,你也不是能存得住话的人。”
  杨枝心里纠结之余还偷闲冲他咬了回牙,方扬起脸:“大人留着属下,不怕属下身份暴露吗?”
  柳轶尘抖抖袍袖,目眺窗外:“京中不日将有一场血雨腥风,你的身份,不过是小事。”转过头:“既说到这份上,那你我不如更坦诚些……嘉安王女李敏,延乐元年因乃父获罪,原定来年复核后勾决,后遇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敏女转至乙牢,其后发配青州,途经燃秋山遇大火,身故,可是如此?”
  “是。”
  “昨夜你去临平街,是想问郑渠当年之事?”
  “是。”
  “你曾说示之以真。不如这样,你问我三个问题,我也问你三个,你我均具真以答,何如?”柳轶尘道:“但先说好,本官那夜所言,仍然作数。”
  那夜是哪夜,不言自明。她说过,不会明确告诉她那人所在。
  杨枝垂目:“大人请问。”
  “你先来。”柳轶尘道:“本官比你年长,不欺你。”
  这可不是谦让的时候,杨枝立刻忖了忖,开口:“‘宝镜生辉’,后四个字应当是‘吉祥隆庆’。这沆瀣门背后的人,是宫中的宝隆宝公公。延乐之乱时,宝公公所谓的‘弃暗投明’是假的,当日我与那人调换身份,便是他一手主使。所以沆瀣门真正的谷君,其实是那人?”那人是谁,在二人之间已不必点明。
  “是。”柳轶尘点头:“合仓满谷,‘合仓’二字,是盛宁帝留给那人的字。”
  这她知道,她有一块玉佩,是当夜两人交换身份时,那人给她的。玉佩上镌着两个字,便是“合仓”,那人说,若你能活,来找孤,孤许你荣华富贵。
  其实当日去沆瀣门,她不是未想过将这块玉佩拿出来,只是……那谷君情形,分明是知道她是谁。而她未直言当日之诺,杨枝提了,只怕反而会落入陷阱。
  当日少年,与如今卧薪十载的地下之王,早已非同一人。
  “这两个字知道的人不多。陛下当时仍在封地,而后即便是进了京,亦不会有人拿这点微末的小事去烦他。”柳轶尘道:“而且……京中的贵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倨傲。他们不会将贩夫走卒、青楼花娘放在眼里,亦不会将沆瀣门放在眼里。哪怕如今沆瀣门在京城已颇有势力,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碾一碾便粉碎的蝼蚁。”
  这算是解了她另一个疑惑——为何谷君之号未勾起任何人的怀疑?
  柳轶尘的声音清冷如常,她却不知怎的,仿佛从当中听出了一丝慈悲。
  “第二个问题。”他顿了片刻,打破马车中的寂静。
  “燃秋山大火,是江行策放的,还是那人放的?”杨枝目光与他相交,仿佛自那杳暗深潭中看到乍然而起的一场风,须臾,问。
  柳轶尘摇了摇头:“这我不清楚。但那场大火之后,除大理寺与刑、工二部的人,另有两拨人去了——一拨是江行策的人,另一拨人便是薛闻苍。”最后两个字落地,他本能抬目看了她一眼,见她仍凝着眉,似在思索,复又垂下:“若是江行策放的火,他不必事后再去,是以我猜测,是那人放的。”
  杨枝“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方提出第三个问题:“所以,那人目下……就在京城?”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柳轶尘点了点头:“筹谋这么些年,不亲眼看着,如何放心?”
  “那大人为何不揭穿他?”杨枝下意识追问。
  柳轶尘却笑:“这是第四个问题,轮到本官了。”
  杨枝垂下头:“大人请问。”
  “‘杨枝’这个名字,如何来的?”柳轶尘问。
  杨枝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原以为他要拷问自己,没想到竟是这么轻飘飘的一个问题。
  “愣着做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杨枝这才道:“那年被拐子卖给一个戏班,班主姓杨。恰逢春日,杨柳抽新枝,班主说从今往后便是新生了,遂给了这个名字。”
  柳轶尘闻言,怔怔良久,方低低一笑:“你的名是胡诌的,本官的姓也是胡诌的,你我倒是有缘。”
  “大人的姓……”这世上还有胡诌姓的?
  “当年祖父外谪岭南,外祖相送到城外,彼时母亲已怀我在身。祖父道,我这人恣意乖张,如今革新不成又更添一身骂名,日后孙儿出世,也不要随我姓了,随汝姓吧。外祖却推道,我这人自在半生,好容易将女儿发嫁了,从此再无牵挂,正好云游天下去。你别给我平添烦恼!”柳轶尘笑道:“两人相持不下,恰好植……折柳送别,外祖就在放生桥边,随便折了一支杨柳为我拟了姓……所以说你我姓名出自一体,说不定本该是一家。”
  杨枝转过脸,“大人也学了郑大人的胡诌!”微微侧身颔首间,满园春色盛放两颊,在小窗透入的一线天光下,潋滟夺目。
  柳轶尘微呆,须臾淡笑,正正衣襟:“第二个问题……你……”他顿了一顿,喉结轻动:“……可曾有过婚嫁之许?”
  这一问题出口,杨枝更是一震,惊鹤扑翅一般,愕然转首看向柳轶尘。他却移过目光,假作眺望窗外的热闹街景。
  “不愿意答?”不知过了多久,见她始终不语,方不确信着扔下一句,声音有些闷闷的。
  “愿意。”杨枝立刻道:“少年时有过戏言,但不作数的。”
  “所以是……没有?”柳轶尘追问。
  杨枝点了点头,目中闪过那金粉绘就并蒂莲花的红笺,垂下眼:“没有。”
  “好,你记住今日的答案。”柳轶尘道,语气不自觉间,略略轻快起来。
  “大人还有一个问题。”杨枝道。
  车中不知何时热了起来。她想起幼时早起洗脸,母亲将沸水一点一点注入盆中,她站在盆边,整张脸被热气氤氲的感觉。
  而他此刻的声音就像那水流声,初入铜盆时清脆,慢慢却沉了下来,有一种愈积愈厚之感。
  柳轶尘“嗯”了一声,却依旧半天无话,杨枝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大人”,他方似被惊醒一般,下意识抬手擦了下鼻尖:“那个……你……”
  “……咳咳……你可有……意中人?”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我!我!


第三十四章
  “婚嫁”的问题出口, 饶是这个问题更加出人意料,杨枝也不再有方才的那般惊愕,她低头忖了忖, 扬起头来, 粉面半含微笑, 不自觉眨了眨眼:“有的大人。”
  柳轶尘眸底不期然一动,一时喉咙口似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 方垂下眼:“是……薛闻苍?”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在清浅的春日暖阳下, 似一块将化的寒冰。
  杨枝笑出一个浅浅梨涡:“大人, 这是第四个问题。”
  柳轶尘垂了眼, 一句话在唇边咂摸半天,将要出口时,杨枝忽然笑道:“大人不是说我撒谎时能瞧得出来吗?方才这话,怎么又没瞧出来?”
  柳轶尘倏地掀起眼皮, 触及她的笑靥, 又迅速垂下,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车窗外街肆叫卖的声浪一下子涌进来,他有一瞬如堕梦中的错觉, 这才发现两手心竟有细汗洇出。
  而她那自在烂漫的笑, 是对他最直白的调侃与嘲讽。
  他并未恼怒,反自哂着牵了牵嘴角, 声音有一些喑哑:“其实瞧出来了。你撒谎时会不自觉眨眼……方才, 亦眨了……”
  那大人为何还问?方才那样子, 莫不是在陪我演戏?
  杨枝想再问, 但转念一思, 他自己先前就说过,身为堂堂大理寺卿,他难道不要面子的么?
  这话恐怕只是为自己看错了找补,姑且放他一回。这般想着,她笑了笑,未再穷追猛打。至于那问题本身……她脑中像晕开一片无边无际的白,每一触及,便会被那片白茫吞没。她甚至不敢细思那问题背后的深意,更遑论自己的感受。
  柳轶尘其实在等着她问下去,她不问,他一下子也不知如何剖白。
  自然是看出来了的,只是却才那一刹那,又油然而生一种对自己的不确信。
  他年少得志、才名远播,其实鲜少对自己不确信。
  说话间太子宅邸很快就到了。东宫原本是在紧邻宫城的东侧,但延乐之乱当夜,东宫之内大兴杀伐,后有术士称此宫风水带血光,太子遂迁至了更远的宅邸,是英王当年未就藩时的旧府,以此为基又扩建了一番,天子还亲题了字“兴和宫”。
  不过因此宫亦在皇城东侧,朝中人提起来,仍习惯称“东宫”。
  二人下了马车,杨枝觑见宫门前站着的拄拐之人,本能往柳轶尘身后闪了一闪。
  江令筹骑马来的,脚程比两人要快的多。此刻立在石狮子边,像是在等什么人。柳轶尘径直走了过去,杨枝念及自己要查的事,一瞬的怯懦之后,还是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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