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成登时从屏风后转过来:“我随殿下走。”
话未落,刀刃在柳轶尘项上一掠,却只掠下他耳畔一缕青丝。
太子一哂,倨傲道:“孤的刀是禁军统领庄渭亲手教的……今日且留你一条性命。”
“黄成!”柳轶尘轻喊,眉间凝成一道川字。
黄成衣衫凌乱,只中衣是完好的,外裳却是披在肩上。她一只手将两肩衣襟往中间扯,遮住若隐若现的中衣。
她大概才从浴盆中出来,青丝还散在脑后,湿漉漉的,仍滴着水。
领头见这形势,连忙上来押她。手将触到她胳膊,却听见太子忽然冷声:“别碰她!”
领头顿时有些茫然,干了这么多年东宫侍卫,一时竟不知道这个“押”字该作如何解。
太子怒气仍未消解,负手当先走了,然走出两步,却又住了脚。
“进去把衣裳穿好了再出来!”
黄成折身回浴房内,经过柳轶尘身前,柳轶尘以唇语示意。杨枝看懂了那唇语,连忙道:“大人,我去帮黄捕头更衣。”
杨枝跟着黄成入内,轻道:“黄捕头不必去,殿下不敢当真杀柳大人。”
黄成难得不再迟钝:“我知道。但这事,早晚要了的。”又淡淡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有事。郑大人不是说过么,这京城之内,能打得过我的,只有三人,若是这三人中任一人上了东宫,再让大人来救我,还来得及。”
杨枝替黄成梳了梳头发,知道她执拗难劝,未再说些什么。
黄成走后,郑柳二人回到衙房,杨枝也跟了去。
“大人,黄捕头功夫盖世,不会有事的。”见两人比往常更加沉默,忍不住劝了一句。
柳轶尘仍未开口,郑渠却叹道:“哎,黄成功夫是好,可人没什么心眼,就怕遭人算计了!”黄成和他吵了这么多年,已俨然成了他半个女儿。
说着,郑渠忽然侧目觑了杨枝一眼:“你这小丫头倒是机灵的很,黄成要有你这个机灵劲,再添上她那功夫,龙潭虎穴都闯得,东宫又算什么?”
柳轶尘似是明白了他的算计,不待他点破,立刻道:“不行!”
杨枝本想问“什么不行”,然心念一动,立刻反应过来,道:“大人,属下愿意乔装混入东宫。”
“本官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柳轶尘烦躁地一甩袍袖,一锤定音。
月色皎皎,洒在院中的木樨树上,像撒了一层糖霜。这株木樨树干粗壮、虬枝峥嵘,一看便知是栽了许多年,也不知见证了大理寺多少更迭、兴替。
杨枝仰面躺在床上,眼角的余光扫到对窗的烛火,已近子时,还是没熄。
他在为黄成担心吗?
柳轶尘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
太子临走时那情形,其实不像是会对黄成如何不利。一个人倘若在盛怒时还记得让人衣冠整洁,待怒消后,只怕更不会如何胡来。
这道理,她都能看得穿,柳轶尘不至于不会。
不过话虽如此,但俗话说关心则乱。
杨枝想着,转眸看了一眼那烛火,隔着一层窗纸,那烛火像是晕开了一般,自阒静黑夜中晕开,晕在人心头,令人无端烦躁。
不知怎的,她心中也有些杂乱无章,翻了个身,转向里面,索性眼不见为净。然手心里掐着的那个纸条却让她平静不下来。
那是临回房前郑渠塞给她的,就在柳轶尘眼皮子底下。当时柳轶尘正垂着头,也不知看没看见。
纸条上写:“今夜三更,临平街前歪脖子枣树下见。”
三更已将至,临平街倒是不远,该不该去?
她与黄成其实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黄成一向待她不错,没事就拉着她说衙门里的八卦,得点什么好东西也会拿来与她分享。
不过凭柳轶尘的能耐,难道还要她多此一举?
这般想着,她将被子一拉,预备昏昏睡上一觉。然这时郑渠一句话却冷不丁跳入脑中:“我在大理寺二十多载,什么样的大风浪没见过,这样小阴沟里掀巨浪的幺蛾子事,还是头一回见。你们说说,黄成一个野猴子一样的人,什么时候还能跟咱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卯上了……”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楚也不关心,重要的是那一句“我在大理寺二十多载”。
她怎么忘了,没有什么比亲历过当年之事的人嘴里更能撬出线索。
这些天来,她已从黄成的嘴里打听过了,大理寺藏卷阁只存近五年的案卷,超过五年的,大理寺仅简略备档。只有大案要案,才会另有详细存式,却在崇文馆中。
当年嘉安王案,事涉北疆,决计算不上小,只是要进崇文馆,可比大理寺要难得多。
这般想着,杨枝从床上一跃而起。
临平街和大理寺只隔了三条街,并不算远,那一带住着不少各部司之人。京官难为,很多衙门要早起晚归,因而这一条街有不少夜宵挑子,逢初一十五这种大日子,还通宵达旦,和大理寺东街的小夜市有的一拼。
郑渠好吃,当初宅子买在这一带,就是看中了贪嘴方便。
杨枝到时郑渠正端着碗酸辣粉皮呼啦呼啦吃的开心,一抬头觑见杨枝,从胡龇间偷闲挤出一个笑:“来啦!”
“这家粉皮不错。”郑渠道:“来点?”
“属下不饿。”杨枝道:“大人叫属下出来不是有正事吗?”
郑渠从碗口抬起眼:“当日见你做鱼饼,还道你是个会吃会玩之人。没想到跟了柳石头,一日比一日正经!”
说话间不由分说,自走到一老汉铺子前:“再来一碗!”
待老汉盛好,他却转手递给杨枝:“尝尝!不会吃的人跟我老郑玩不到一处,非可信之人。”
杨枝只好接过碗,当真尝了一口,一刹那酸辣鲜香在舌尖炸开,鼻尖还回味着芝麻的香气,原本没什么胃口的她瞬间食指大动,一抬头,却见郑渠又奔向另一个羊汤铺子去了。
连忙捧着碗追过去:“大人,属下当真吃不下了。”
“谁说给你了!”郑渠道:“那碗粉皮算我请你入寺的礼,后面的你看上啥自个买吧。柳大人断了咱油水,本官腰间也不宽裕啊……小杨你是南方来的吧,京城的羊汤尝过吗?嗯,就属这家、属这家最好,比燕归楼做的都地道!”接过老汉打好的羊汤,大吸溜一口,胡髭上都沾了乳白的汤色。
转身又奔向了下一个摊位。
杨枝连忙追过去,如是追了三个摊位之后,才忍不住问:“大人,您深夜叫属下来不知所为何事?”
“何事?”郑渠像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要跟她说一般:“哦对,是本官叫你来的!”
不然呢?
杨枝一脸懵,这……又演的是哪出?
见他仿佛在思索究竟所为何事,连忙提醒道:“是黄捕头的事……您说您在大理寺为官二十余载,从没见过这般幺蛾子的事?”说时故意加重了“二十余载”几个字。
郑渠闻言笑了笑,竟当真撇下“黄成”,将重心放到了那“二十余载”上:“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本官当真是老了……想当初,从京城到江州,本官连跑三个昼夜都不带歇眼,还有啊,那年刑部跟咱们抢一个案子,要不是本官这双快如疾风的腿……”
杨枝见话头顺着自己所想往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方向拍马狂奔,心中窃喜,眼底也不禁放出亮光,正要开口将那话头再往延乐之乱上带一带,郑渠却忽然一个止步,杨枝差点连人带碗整个撞上去:“哦今夜是为何事来着?黄成!对,黄成!”回首看见杨枝眼神,骇了一跳:“小杨你你你你别这么看着我,柳轶尘吃你这套本官可不吃,本官家中已有妻儿,断不能胡来!”说话间仿佛当真怕自己为她美色所惑,往后退了一步。
杨枝立刻收起眼底精光,换上讪笑:“大人说笑了,属下只是仰慕大人才华,想同大人学习,大理寺谁人不知,有郑大人在,焉有宵小放肆的余地!属下看夜色正好,时辰也不算晚,大人不妨再和属下说说当年风姿,属下虽未经历过,能听听,亦与有荣焉。”
郑渠捻起他那几根被羊汤浸湿的胡须,神色中很是受用。一转头,却问:“你方才出门的时候柳大人可知晓?
“想是不知。”杨枝道:“属下是见他房中熄灯之后才出来的。”堪堪子牌时,对面房中的灯确实熄了。
郑渠又捻了捻胡须,这才仿佛意识到那羊汤湿黏一般,将汤碗在旁边的矮桌上搁下,自袖中掏出块方巾,擦了擦手:“你确定?”
“属下确定。”
“那你看看那人是谁?”郑渠努嘴,向她身后抬了抬下巴。
杨枝回头,一人自灯火阑珊处徐徐走来,萧萧肃肃,身姿清举,不是柳轶尘是谁?
“若非如此你都不会来!”郑渠拿着块方巾,笑着向柳轶尘招了招手,那姿势那做派,很是有几分风尘韵味。
柳轶尘走到二人近前,还未开口,郑渠又道:“一个黄成不够,须得搭上她,才能逼得你出手。”
杨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而郑渠方才拉东扯西,想必也是在等柳轶尘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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