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闹成那样,叶员外还怡然自得地躺在藤椅上,听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粉头唱一套《临江仙》,当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范。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叶员外眯着眼,一边跟着悠扬的曲调哼唱,一边屈指敲击藤椅的扶手。他看起来有三十多岁,面白微须,身材肥胖,酒糟鼻子红得发亮,十根手指像一节一节灌满肥肉,白花花的腊肠。
他浑身酒气浓烈,叫人疑心他体内流的不是血,而是酒。管家疾步走过来,俯身在他耳边,将外面的情形说了一遍。
叶员外大着舌头,含含糊糊道:“给她们钱就是了,一人三百两,够买几条人命了。”
管家满脸无奈道:“她们说不要钱,只要虞小娥和汤二富的尸首。老奴跟她们说了多少遍,人得了疫病,尸体早就烧了,她们就是不听!”
叶员外皱了皱眉,忽然笑起来,道:“倒是两个有情有义的女子,难得,难得,随她们闹去罢,我看能坚持多久。”
吕明湖拿着紫金古镜,和吕黛站在他身后,对着他照了半晌,俨然就是个凡人,身上一丝灵力都没有。
吕明湖收起古镜,拿出一面小巧精致的罗盘,道:“我们去别处看看。”
罗盘不仅能看风水,辨别方向,推算星象,还能感应阴阳之气,倘若这宅中有什么鬼魅邪祟,罗盘一定会有反应。
他们穿过走廊尽头的月洞门,是另一个院子,罗盘上的指针并无异样。藤椅上的叶员外却睁开眼,这哪里是醉汉的眼,它明亮,冷静,目光锐利,寒气森森,像出鞘的宝剑,又像丛林中野兽的双眼。
这双眼注视着空无一人的月洞门,叶员外唇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
吕明湖和吕黛在偌大的宅子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难道虞小娥和汤二富已经魂飞魄散?若果真如此,凶手是谁?他又为何要这么做?
亦或者虞小娥和汤二富还活着,那叶员外为何不肯让他们家人团聚?
叶员外收容了几百个流民,吕明湖有种直觉,出事的绝不止虞小娥和汤二富两个人。
流民们被安置在郊外庄上,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吕明湖和吕黛来到庄上,天色已暗,约莫有酉牌时分。炊烟袅袅,厨房里两个妇人正在生火做饭。两大锅饭,几十个馒头,怎么看都不像是几百个人的口粮。
一名身材干瘦,穿蓝布长衫,满脸皱纹的男子背着手,缓步走过来。
两名妇人看见他,都站起身,堆笑道:“贾管事,您来了。”
贾管事点点头,揭开锅,看了看,清点了一遍厨房里的米面油所剩斤两,叮嘱道:“这里的事,若有人问起,半个字也不许说。”
两名妇人连连点头,道:“我们省的。”
贾管事展颜道:“近来辛苦了,晚上我叫人送两坛酒给你们解解乏。”
两名妇人欢喜道:“多谢贾管事。”
离开厨房,贾管事又去库房,马厩和门房转了转,感到腹中饥饿,这才回房吃晚饭。他一向是个尽责的仆人,是以主人放心把这里的事交给他。
他住着一间宽敞舒适的屋子,此时屋里没有别人,枣木桌上摆着一小锅热腾腾的粥,几样精致小菜,还有一壶酒。
他坐下盛了一碗粥,刚拿起箸,对面凭空多出两个人。男的羽衣星冠,臂挽拂尘,一副道士打扮。女的云鬓堆鸦,穿着淡黄绉纱短衫,素白罗裙。两人容貌相似,都很好看,像是画上的神仙。
贾管事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箸掉在桌上,张着嘴说不出话,半晌回过神,滚下座椅,跪在地上,磕头道:“不知两位神仙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吕黛每次见人这样,都忍不住发笑,又努力板起脸,作出高深莫测的神仙样,幽幽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要神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为何来找你,你心里不清楚么?”
贾管事脸色发白,心内发虚,强作镇定道:“小人一直安分守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仙子这话,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吕黛冷笑道:“事到如今,还装糊涂!我问你,这庄上到底有多少流民?”
贾管事像被抽了一鞭,脸色更加惨白,浑身开始发抖,额头黄豆大的冷汗一粒粒冒出来,忽然连磕了三个头,颤声道:“仙上恕罪,此事实与小人无干,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吕黛厉声道:“叶员外怎么吩咐你的,从实招来!”
“是是是!”贾管事连声答应,斟酌了一下言辞,道:“原先来这里的流民有四百多个,老爷让小人好生养着他们,每旬送五十人到西郊别院。那别院是空的,送去的人小人再也没见过,不知去了哪里,如今这里还剩六十几人。”
吕黛听着这话,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四百多个流民是被圈养的家禽,养肥了,一批一批送到屠宰场。
可叶员外又不是吃人的妖魔,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杀这么多人意义何在?
也许是她想多了,那些流民只是被卖掉了,这种事在俗世也是很常见的。
“明湖,我们去西郊别院看看罢。”她转头看向吕明湖,他正看着她,目光相对,她忽然意识到一直是自己在说话,都不曾问过他这个主人的意见,忙道:“还是去找叶员外?”
吕明湖看她疾言厉色地审问贾管事,大有当官的架势,颇觉有趣,见她问自己,这才开口道:“就去西郊别院罢。”
他伸手在贾管事头上一拍,与吕黛化风而去。
贾管事目光呆滞,须臾如梦初醒,奇怪自己怎么跪在地上,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向椅上坐下,拿起箸吃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叶员外的西郊别院临水而建,今夜满月,月光照得水面粼粼如织银素缎,蜿蜒环绕着院墙。
吕明湖和吕黛来到这里,听见墙里传出一阵歌声,仿佛是叶员外的声音,唱的正是他下午听的那首《临江仙》。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他的声音并不算好听,此时听来却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知道他们会来?
吕明湖脸色微变,抬手在吕黛周身布下结界,道:“在这里等我。”
吕黛急道:“我也要进去!”
吕明湖没理她,径自走到洞开的大门前,进去只见一人坐在院中,月下的藤椅上。月色如积水空明,他身材臃肿,穿着一领紫缎长袍,白胖的脸上挂着悠闲的笑意,眼中闪着比月色更清冷的光,正是叶员外,却又不像是叶员外。
他手中拿着一个圆圆的东西,长着头发,有鼻子有眼,是贾管事的人头。
吕明湖瞳孔骤缩,一股寒意悄然攀上脊背。人头对他而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人跟踪,竟毫无知觉。
人头上插着一根细细的芦管,叶员外道:“吕道长,你吃过人脑么?”
吕明湖不答,叶员外笑道:“我忘了,你是出家人,不食荤腥。这人脑一定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含住芦管,吸了两口,皱眉道:“年纪大的人脑也不好吃,像放久了的卤水豆腐。”说着将人头闪电般向吕明湖掷过来。
劲风迎面,这一掷的力道和速度着实惊人。吕明湖没有用剑,他不知道这人头里是否有什么古怪,很谨慎地用拂尘一甩。
人头拐弯砸穿了墙壁,掉在地上,砰的一声炸开,青绿色的烟雾弥漫,周围草木皆枯。
吕明湖盯着叶员外,周身剑气涌动,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我姓陆,单名一个诀字。”陆诀微笑着伸手,隔空折下一根树枝,道:“听说吕道长剑法卓绝,我来领教领教。”
他纵身掠起,谁也想不到一个胖子能有如此敏捷的身法,树枝在他手中竟迸发出精纯的剑意。银汉清霁迎上树枝,剑风嘶嘶,只削去了一层树皮。
吕明湖目中露出惊异之色,剑光如匹练一转,毫无阻碍地刺入陆诀胸口。
鲜血流出,陆诀不痛不痒似的,抬手轻轻一弹剑锋,感叹道:“好剑,好剑!”
一股黑烟自他体内冒出,眨眼没入夜色中,只留下一个清朗如少年的声音:“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吕道长,我们后会有期!”
说到第二个人字,似已在很远的地方。
第五十二章 命中注定
吕明湖拔出剑,看着叶员外的尸体倒在地上,苍白的胖脸上还有一丝陆诀留下的笑意。
吕黛也听见了陆诀的声音,似乎占了上风,一颗心悬在半空,急得要命。吕明湖撤了结界,她旋风般冲进去,见他安然无恙,舒了口气,这才看见地上的尸体。
“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连紫金古镜都照不出来?”
“应该是鬼,但我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鬼。”
叶员外的魂魄想必早就被陆诀吃了,他潜伏在叶员外体内,他们不仅没能发现,反而被他发现,一路跟踪至此,好高的修为。这样的高手本不该是无名之辈,为何从未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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