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诀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举杯一饮而尽,道:“我当然相信你,这世上我最相信的便是你。”
乔吉拿起旁边的一副骰子,道:“好久没和你玩了,你先来,输了罚酒三杯。”
陆诀道:“换个玩法罢,人都说你逢赌必赢,殊不知你遇上我,便逢赌必输。”
乔吉笑道:“你换了肉身,运气未必还那么好。”
陆诀道:“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说着拿过骰子,往一只空碗里一掷,叮当当,三个六,豹子通杀。
乔吉深深叹了口气,道:“上天真是不公平得很。”
陆诀看着他连吃三大杯,站起身,走到朱红栏杆旁,俯瞰一楼的大厅。身穿月白衫子,淡黄湘裙的吕黛步入他的视线,他平淡的神情一下变得兴致盎然。
乔吉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这种清汤寡水的小姑娘,不合你一贯的胃口啊。”
陆诀道:“她是长乐宫吕明湖的灵宠,你没看她一身先天之气,是上好的补品么?”
乔吉笑道:“原来你是嘴馋了。”
有道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吕黛满以为今晚能大赚一笔,不想玩了半个时辰,手中的筹码输了一半。
定是这桌风水不好,她换了一桌,庄家摇动宝匣,哐的一声按在桌上,周围的赌徒纷纷下注。
吕黛正要押大,身后有个低沉悦耳的声音道:“姑娘,押小。”
吕黛转过头,与一名紫衣美少年四目相对,冷哼一声,扭头将筹码押在大上。
开匣是赌博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吕黛和一众赌徒盯着宝匣打开,三一一,果然是小。
吕黛满脸沮丧,陆诀轻轻笑了一声,又到下注的时候,道:“姑娘,还是押小。”
吕黛偏不听,押大。陆诀摇了摇头,女人有时候就喜欢和男人做对。
宝匣打开,二四一,果然还是小。
真邪门了,自己一只喜鹊,今晚怎么比乌鸦还倒霉?吕黛恨恨地盯着那三枚骰子,觉得它们和江屏合起伙来欺负自己。
第三次下注,陆诀道:“姑娘,听我的,押大罢。”
吕黛抬手,啪的一声,将筹码押在了小上。
陆诀无语凝噎,宝匣打开,五五四,大,心想吃了三次亏,下一次她总该知趣了。不想吕黛铁了心和他作对,终于输得精光,气冲冲地离开了赌坊。
夜色已深,街上辉灯月交,一片光明。吕黛漫无目的地走着,海风不时地将岸边的海浪声有节奏地传送过来。
陆诀跟上她,道:“姑娘,你为何不听我的?”
吕黛没好气道:“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听你的?”
陆诀道:“我好心帮你赢钱,你若不是傻子,就该听我的。”
吕黛站住脚,瞪着他,大声道:“我就是傻子,不识好歹,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傻的妖了,你满意了!”说着语音哽塞,泪水夺眶而出。
陆诀怔住了,他知道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这只喜鹊精一定是被人伤了心,这人多半是个男人,男人本就是让女人伤心的同类,自己也让很多女人伤过心。
路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吕黛吸了吸鼻子,一溜烟跑远了。
一名老者走到陆诀身边,道:“后生,还不去追?女人嘛,哄一哄就好了。”
陆诀笑了笑,当真追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只如初见
夜晚风高浪急,漆黑的海面一望无际,比夜空更深邃,像天地之间的一张大嘴,吞噬所有。海浪撞上礁石,绽开一朵又一朵白花。
吕黛坐在最高的一块礁石上,浅色的衣袂裙裾飞扬,也像一朵花,伶仃弱小的花。
陆诀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吃掉她,让她这一身先天之气滋养自己旧伤未愈的魂魄。可他看着她的背影,从磅礴的涛声中听出她幽咽的哭声,便有些心软,上前问了一句废话:“姑娘,你怎么了?”
吕黛抬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脸上泪痕斑驳,带着哭腔道:“你为何总能押对?”
陆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尤其是好看的女人,就算要吃她,也要先把她哄开心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道:“其实也没什么技巧,运气好罢了。”
吕黛道:“你运气一直很好么?”
陆诀目光放远,道:“有时候也不太好,但在赌桌上,我从未输过。”
吕黛低头揉搓着衣带,道:“我认识一个人,他的运气也很好,但他这个人不好,不仅不好,简直可恶极了。”
陆诀道:“哦?他怎么个可恶法?”
因他是个陌生人,今后或许都不会再见,吕黛也不怕丢脸,将自己如何认识江屏,如何假扮鲁小姐骗他私奔,如何被狐妖拆穿回到庐山,吕明湖赠药,江屏拿了药要去救鲁小姐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陆诀觉得有趣极了,几次想笑都忍住了,听完终于放声大笑,笑得眉目张扬,浑身颤动。
他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压抑在魂魄深处的阴郁之气,似乎随着这一笑散出来些许,舒服多了。
吕黛板起脸道:“你不许笑了,再笑我走了!”说着站起身。
陆诀拉住她的衣袖,极力收起笑意,道:“你莫要生气,我不是笑话你,我是觉得你很有趣,我从未见过比你有趣的姑娘,哈哈……”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吕黛其实也没生气,他的笑落拓不羁,有一种自然的野性,让她感觉不到恶意,甚至被他这么笑,她自己也觉得这些事挺好笑的,倒没那么难过了。
她复又坐下,抓了一把石子,用力一颗颗掷向远处,道:“我知道骗人是我不对,可是他拿明湖给的药去娶鲁小姐,未免也太无情无义了。”
陆诀点头又摇头,道:“你没有错,不骗人那还是妖么?我若是他,遇上你这样波俏的小妖娘,欢喜还来不及,绝不会娶什么鲁小姐。”
这话顺耳极了,吕黛看着他道:“当真?”
陆诀对上她清泉般的眸子,正色道:“千真万确,只可惜我不是他。”
吕黛微微笑了,转眸看向大海,道:“你生得这样好,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陆诀叹了一声,道:“可是她们都不及你有趣。”
美男子的赞赏,肯定,一向是治愈女人情伤的灵丹妙药。吕黛笑意更深,泪痕早已被海风吹干。陆诀哄得她开心了,却不想吃她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叮嘱道:“海市近来不太平,你一名弱女子,很容易被盯上的,早点回去罢。”话音未落,人已随风掠出七八丈远。
吕黛想了想,没有追上去问他的姓名。
却说鲁佛鸾这病,原先不过是皮肤瘾疹,胸膈迷闷,渐渐咽痛头晕,夜卧小便自遗,晨起昏昏欲睡,请医官看了,几贴药吃下去,竟腹胀如鼓,整日疼得死去活来,把个如画的美人折腾得奄奄一息。
鲁知府和夫人心疼得要命,这才贴出告示,征集名医奇方。这日,闲云带着药来到鲁家,按照江屏的吩咐,将这药系山中羽士所赠,如何如何神奇,对鲁知府狠说了一番。
鲁知府一则被他说得心动,二则知道江家祖上豪富,自然有不少珍宝,三则死马当活马医,便收下了药,交给丫鬟,服侍小姐吃下。
鲁佛鸾已有两个月未行经,吃了药,立时觉得腹中松动,不疼了,约莫有一顿饭的光景,下了三四升紫黑色的血,整个人浑似脱胎换骨,吃了些东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次日便好得差不多了。
鲁家欢天喜地,鲁知府亲自带着礼物,乘轿来到江宅。江屏急忙出来迎接,鲁知府见他一表人才,愈发欢喜,走到厅上坐下,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江屏道:“大人言重了,那位羽士赠草民仙丹,本就是救人用的。何况大人是杭州的父母官,为百姓夙夜操劳,两袖清风,草民略表心意,也是应该的。”
鲁知府微笑着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江公子贵庚?”
江屏道:“十九了。”
鲁知府道:“可有婚配?”
江屏道:“拙荆吕氏半年前过的门。”
鲁知府点了点头,眼中有些失望之色,说了些闲话,道:“小女康复,实乃喜事一桩,过两日家中设宴,还望江公子与令夫人过来坐坐,小女也好当面答谢。”
江屏面露难色,道:“这……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拙荆日前与草民赌气,回娘家了。这一时半会儿,草民也没法让她回来。”
鲁知府笑道:“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本官年轻时与夫人也常常怄气呢。既然令夫人在娘家,你就自己来罢。”
江屏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了。
两日后,他来到鲁家,宴席设在花厅,鲁知府请他入席。只见厅上花团锦簇,笙琴细乐,桌上玉盘珍馐,杯泛金波。
不多时,丫鬟进来禀道:“小姐来了。”
江屏一下屏住呼吸,心跳都停了。直到这时,他其实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究竟是鲁小姐还是吕黛。或许再见到鲁小姐,便知道了。
他站起身,无比紧张地等待鲁小姐的到来,等待这个关乎他一生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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