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十六岁,齐大夫说她的心脏怕是撑不过一年。男欢女爱,人间极乐的滋味,她今生注定无缘。既如此,上天何必给她一副好样貌,徒添伤感?
哭了许久,桂娘睡着了,眼皮红肿,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屏风后显出一道身影,是白亦难。他无声走到床边,怜惜地注视着她,眼中蕴着一丝莲心般的苦涩。
她前一世不叫桂娘,叫沁碧,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孩儿。
他找到她时,她已嫁人,丈夫是个腰缠万贯的商人,对她十分宠爱。原想就这么算了,可是看着她与她的丈夫恩爱缠绵,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对着别人媚笑,他心里便好像刺了根针,眼里要喷出火来。
那晚她外出一个多月的丈夫回家,将她搂在怀里,一边吃酒,一边说着体己话。她的目光那么温柔,那么熟悉,就像前世看着他一样。
白亦难终于忍不住,化风掳走了她。
“我叫白亦难,是一只白蜡虫精,三百年前你是东京汴梁一户人家的婢女。元宵节,你挑着一盏鲤鱼灯,陪小姐到干明寺看灯。你们的灯被风吹灭,你没带火折子,旁边有好些个人,你偏走过来对我说:公子,能否借个火?”
“你穿着花青色的长袄,脸比鲤鱼灯还红,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我想这小丫头倒比小姐俊俏。几日后,我去那户人家看你,你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大冷的天,你要洗三盆衣服,手指冻得像胡萝卜。我说:别洗了,跟我走罢。”
“你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我,眼睛瞪得圆圆的,脸比借火时还红,半晌才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说:我是山里的妖怪,你可愿意做我的夫人?你一点都不害怕,就这样嫁给了我。夫妻十载,你我鹣鲽情深,无奈凡人寿短,终不免阴阳相隔。你说要生生世世与我做夫妻,我便寻了你一世又一世,这已是第六世。”
沁碧被他困在洞府里,听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着前世的恩爱,终于平静下来,道:“可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今世我有我的丈夫,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你放过我,好不好?”
这话直像一把刀子,深深地扎进白亦难的心里。修炼了六百年的妖,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疼,也会流血。
她喝了孟婆汤,把前尘往事都忘却,他却事无巨细,记得清清楚楚。
三百年前,是她弥留之际,拽着他的衣袖,依依道:“唯愿与君如花叶,年年岁岁常相见。”
如今要他放过她的也是她,究竟要他怎样呢?
白亦难痛苦地看着沁碧,良久转过头去,喝了杯酒,道:“过了这些日子,就算我放你回去,你的丈夫也会嫌弃你。”
沁碧见他口风松动,面色一喜,语气笃定道:“不会的,他见我回去,只会欢喜,怎么会嫌弃我?”
白亦难冷冷一笑,抬手撤了洞口的结界,道:“你可以走了。”
沁碧不可置信地看他片刻,一跃而起,生怕他反悔似地冲出山洞,飞奔下山。等她回到家,天已黑了,她丈夫正在房中睹物思人,忽见她走进来,发髻散乱,鞋掉了一只,十分狼狈的样子,不禁呆住。
沁碧扑入他怀中,喜极而泣道:“郎君,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丈夫回过神来,面色有些复杂,轻轻推开她,道:“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沁碧哽咽道:“我被妖怪抓走,困在他的洞府里,天可怜见,他今日疏忽,被我逃了出来!”
她丈夫道:“那妖怪是何模样?洞府在何处?”
沁碧大致描述了一遍,却未提及有关她前世的那些话。她丈夫也没再多问,让她好好休息。此事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大家都想如此美貌的女子,落入妖怪手中,哪有不被糟蹋的道理?
被人糟蹋已是十分可耻,何况是被妖怪糟蹋,她若有一点羞耻之心,便不该活着啊。
难听的话又传回她丈夫耳朵里,他便对她日渐冷淡,一晚吃醉了酒,瞪着血红的眼睛,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贱骨头,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回来丢人现眼!连累我也被人耻笑,你高兴了?”
沁碧呆呆地看着他,方知白亦难所言非虚,回到房中寻了根鸾带,悬梁自尽了。
之前四世,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却从未闹到这步田地。
白亦难想起来便愧疚不已,抚着桂娘苍白的脸庞,拭去上面的泪痕,道:“上一世是我害了你,这一世你好好过罢。”
江屏和吕黛带着桂娘和严鹏在金陵玩了几日,兄妹二人作辞要回杭州。江屏叮嘱他们回去勿要提起他已娶妻的事,二人也都看出他这婚事有些古怪,并未多问原因便答应了。
刚送走他们,日前派去苏州送信的小厮回来了。
江屏拆开杨掌柜的回信,吕黛就他手中看信上赫然写着:弟所问之探花及第釉里红笔筒,已于三年前卖与大才子陶季轩。
第三十九章 探花及第(五)
“陶季轩?”江屏和吕黛面面相觑。
难道那些蝴蝶的主人就是这位才高八斗,名满南直隶的秀才?难道秀才只是他的假面,他其实是个会邪术的方士?
江屏目光又回到信上,蹙起眉头,道:“三年前?陶季轩原本默默无闻的一个人,正是三年前写了那篇《阳春赋》才声名鹊起。莫非他突然开窍,是因为得到了那只笔筒?”
凄惨的传说,诡艳的蝴蝶,一夜白头的少女,声名鹊起的秀才,仿佛一层又一层幻色釉彩涂抹在那只探花及第釉里红笔筒上,闪烁着神秘的光泽。
小喜鹊好奇极了,若不是怕暴露身份,她已经去陶季轩的住处偷来看看了。
“郎君,倘若陶季轩真会邪术,此事不是我们能应对的,还是去问问白老板,看他怎么说罢。”
江屏点点头,带着装蝴蝶的匣子,和吕黛来到白宅。一名丫鬟领着他们进了后院,白亦难正坐在葡萄架下吃茶。他虽然是个富商,却没有妻妾儿女,也不怎么应酬,家里只有七八个仆人,总是冷冷清清的。
江屏这次来,感觉仆人愈发少了。他和吕黛在石凳上坐了,打开手里的匣子,递给白亦难道:“白兄,你看这些蝴蝶可有古怪?”
白亦难看了看,拿起一只在指尖点燃,美丽精巧的红蝶瞬间化作一缕青烟,被风吹散。
他问道:“这些灵蝶哪里来的?”
江屏道:“灵蝶?原来这些蝴蝶还有名字。多亏了你给的符击落了这些灵蝶,否则拙荆和舍妹也要步苗小姐的后尘了。”
白亦难听他说了事情经过,沉吟片刻,道:“看来这位陶大才子并不简单,此事我不便出面,鸡鸣寺的玄相大师是位得道高僧,法力无边,我和你去找他。若始作俑者真是陶季轩,由玄相大师出面料理,官府那边也更信服。”
江屏道:“白兄所言极是,未免再有女子受害,我们现在就去罢。”
白亦难点点头,吕黛怕鸡鸣寺的高僧看出她是妖,便道:“我不爱去佛寺,你们去罢。”
江屏让小厮送她回去,自己和白亦难骑马前往鸡鸣寺。
南朝四百八十寺,以鸡鸣寺为首,到了本朝,金陵的佛寺大多迁往城外清净处,唯有鸡鸣寺屹立城中。步入山门,左边有一座高台,乃是施食台。相传此地是古战场,前朝刑人于此,以至于冤魂留滞,常有鬼魅祟入。
太祖皇帝是个极刚强的人,眼皮子底下容不得这种事,便敕使人到西番迎请七名有道高僧结坛布施,以度幽灵,还在附近建立了国学,集天下英才之气镇压鬼气。
此时红日西坠,晚霞浸染山林,塔刹金光溢射四方。
两个小和尚提着两大桶饭菜和一桶清水,脚步轻盈地走上施食台,将石钵装满,供亡魂享用。他们看见白亦难和江屏,迎上前,双手合十道:“两位施主,小僧问讯了。”
白亦难道:“两位小师父,我们想见玄相大师,烦请通禀一声。”
小和尚穿过重重殿堂,步入方丈房中,一中年和尚光着头,穿着二十五条达摩衣,坐在榻上看着一封信。
小和尚近前行礼,道:“师父,蜡烛铺的白施主和一位姓江的施主想见您。”
玄相收起信,戴上毗卢帽,披上袈裟,道:“我去见他们,你把凭虚阁打扫干净,今晚有客来。”
白亦难和江屏见过玄相,对他说明来意。
玄相道:“几位女施主的事,贫僧也有所耳闻,没想到竟与陶施主有关。两位在此稍等半个时辰,天黑后,我让小徒观逸随你们前往陶施主的住处,一探究竟。”
白亦难和江屏都道:“如此甚好。”便在禅堂里吃茶等候。
吕黛却等不到天黑,回家留下个草人在屋里,自己溜了出去,摇身变成个戴儒巾,穿长衫的秀才模样,走到秦淮河边,叫住卖茶的小贩,买了碗茶,问道:“小哥,你可知陶季轩陶公子的寓所怎么走?”
小贩伸手一指,道:“那户种兰花的人家就是了。”
秦淮河边的人家都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夜里临风玩月赏佳人,妙不可言。露台上大多种着花花草草,有娇艳欲滴的玫瑰月季,有幽香袭人的栀子花,茉莉花,种兰花的这边倒只有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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