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头万绪,在心间结成春麻。正是出神之际,却听见情郎熟悉的声:“陛下,臣有一事相求,还请陛下应允。”
原本熙熙攘攘的大殿又安静下来,目光如炬。桓羡已猜到几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但说无妨。”
“臣想请陛下赐婚,将乐安公主嫁与臣为妻。终此一生,绝不负她!”
这一句说得急促又郑重诚挚。座中开始响起惊叹声,有小娘子惊讶地向薛稚看去。而她本人手足无措,既是不安又是期待地看向御座,等着皇兄的反应。
桓羡却是沉默。
心脏处有陌生的酸涩如藤蔓爬满,说不清也道不明,更不知因何而起。只觉眼前的一切都碍眼得很,想要拒绝,理智却告诉他无从拒绝。
“请陛下应允。”见他不答,谢璟语声急切地又说了一遍。
殿中再次寂静下来,安静得桓羡似可以听见自己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宛如过了宇宙洪荒那样漫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不过长辈尚在,这桩婚事,却不该由朕来成全。”
“下月里就是祖母的生日,她老人家素喜为小儿辈做媒。你是她的侄孙,乐安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你们俩的婚事,理应由祖母做主。让朕做主,却是有违孝道了。”
他语气不急不缓,细辨之下似还带着笑意,席间的卫国公谢敬却是背后无端一凉,担忧地看向儿子。
谢璟满面惭色:“陛下提醒的是,是臣莽撞了,思虑不周。”
桓羡又微微一笑,似予安抚:“将乐安嫁给你,朕没什么不放心的。届时你二人成婚,朕会从自己的私库中取钱百万,助汝办成婚事。”
“起来吧。”
天子话中并无不悦,似还带着赞许。谢璟未有多想,真心实意地向天子谢了恩,又含笑看向薛稚。
薛稚虽恼他草率,倒也为他求婚而心中欢喜,含羞别过了脸。
“继续。”桓羡脸上带着淡薄的笑,抬手示意再传歌舞。于是席间丝竹再起,珍馐美味与婀娜舞姬鱼贯而入,众人觥筹交错,又恢复了方才的欢声笑语。
虽然没有成功,但陛下的这番话也算是让所有人都明了她是他未来的妻。谢璟十分满意,与过来敬酒的同僚好友推杯换盏,好不畅快。
倒是席间不少浪荡子暗觉遗憾。乐安公主虽美,却已名花有主,且冷淡不可攀。不若方才献舞的师姑娘,谁都可以一亲芳泽。
原属于自己的贺诞全然被喧宾夺主,这之后的歌舞百戏,桓羡都无心观看,勉强耐着性子捱到了宴会过后。
端门上已经燃起了焰火,庆祝天子诞辰。众人随天子出殿观赏,檐灯煌煌,玉砌雕栏,挤满了看烟花的人群。
桓羡被众人簇拥着立在最中间的位置,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南天空上天女散花般徐徐升起来的焰火,四周人群笑啊闹啊,喧嚣热闹,欢笑声若一团团浮云漂浮在耳侧,他却什么知觉也没有,只木然看着一朵朵烟花在天际绽放,再如坠星落下天际。
众人并未感知到天子的不悦,不断有大臣举着酒樽过来献寿,他冷淡而疏离地一一回应,视线却无意识透过冕旒,在人群中寻觅着妹妹身影。
薛稚已被谢璟拉在了角落里,手掌轻轻揽着她的肩说着有关烟花的趣事。
而她并不看烟花,却只含笑望着他,眼中星星点点,清波流盼,就好像漫天的烟花都盛放在她眼中,璀璨夺目。
这对小儿女的窃窃私语自没逃过旁人的目光,何令茵凑在堂姐身边,扑哧笑道:“阿姊你瞧,还没成婚呢就和她贴那么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都已经求过婚了,今夜过后,还怕什么闲话。”何令菀回过眸来,静静说道。
这一瞥却正好落到了天子身上。只见他立于人潮之中,身姿高大,秀挺颀长,陆韶等官员众星捧月般聚集在他身边,四周不断有人前来敬酒献寿。
灯火加身,人潮汹涌,然她看在眼中,却只觉得格外落寞,青年帝王孑孑独立,更有种不容于世、白云松竹的高邈出尘。
但又很快觉出不对来——尽管有冕旒遮挡,众人皆看不清天子神情。然而不管多少人来献寿,他的脸始终只向着乐安公主和谢郎君的方向,始终也不曾改变过……
难道……他看的是那位乐安公主?
这念头将何令菀自己也吓了一跳,旋即却如春木植于脑海,怎样也挥之不去。这时何令茵端了壶葡萄酒:“阿姊,我们也去给陛下献寿吧?”
她纹丝未动,何令茵也不理她,端着自己的杯子笑盈盈地走上前去:“陛下,令茵敬您。”
旁人知晓这是太后家的侄女,纷纷让出道来。桓羡则静静地看着略显陌生的少女,没有应声。
何令茵遂将暗红如血的葡萄酒替他满上,道:“旁人都是祝您福寿绵绵万寿无疆,想是也听腻了。所以令茵想祝您能早日与心爱的女子结成连理,白头偕老。”
说完,她给自己也斟上一杯,饮尽后白了杯底,期待望他。
何氏女的相貌声音都似在眼前耳边幻化成另一个人,似乎不久之前,才有人这样对他说过。桓羡不言,移开目光,淡漠地看向杯中酒红血液。
那些相近的话还似回荡于耳边,字字声声。眼前的葡萄酒则色如鲜血,如同大团大团的血色云雾弥漫于眼前,再渗入眼耳唇鼻心里,如棉花,如乱絮,堵塞于喉口气道中,几近窒息。
他面色渐渐苍白,眉心越蹙越紧,擎杯的手也微微颤抖。
“陛下?”陆韶已觉出不对来,关切询问。
他摆摆手,微微侧头试图将盘旋于喉口的那股浓重的血腥咽下。冯整见状忙也赶了过来,正当他欲要上前询问,忽见天子捏紧手中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皇兄晕血,这点再次强调!
第12章
事发突然,冯整被一众大臣挤在外围,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仰头饮尽。
陛下不喜饮酒,犹厌葡萄酒的颜色深红。这倒不是酒的缘故,盖因他少年时受的一桩刺激,遂成心病,一见了血或是像血一样暗红色流动状的液体,便心智大乱。
此病非药石能解,这些年陛下虽能稍稍克制,然至如今也不喜红色。
若是平常,他是万万不肯接何娘子的酒的,今日却似有些走神,才接了那杯酒。
事实上,陛下从今夜宴席开始便心不在焉的,冯整心里直犯嘀咕,联想到那日陛下叫自己扔掉的花……
他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忙止住了,这时陆韶再度关切地问:“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桓羡面色苍白更甚。
喉口与胸腔里还似残存着血液入喉穿肠的灼痛,仿佛方才吞下的,不是葡萄美酒,而是活人鲜血。
眼前也依旧是大片大片的浓云血雾,如同淋漓的鲜血打在他眼睑上,灼灼沉重,几不能睁眼。
“没什么。”他勉力控制自己沙哑的声线,将那些残存眼前的画面随酒液咽下去,将酒盏交给适时赶到的冯整手里,“继续说。”
他接了酒,却连句客套话也没有,与陆韶等大臣继续讨论起方才的事宜来。何令茵有些尴尬,只得讪讪退下。
事情似乎就此揭过,一直到这夜笙箫奏彻,宴会结束,天子也未再提过此事,但冯整心里却似压了个秤砣,始终不安。
子时,烟花尽谢,宾客归门,一辆华丽马车平稳行进在宫城修砌得平整的宫道上。
宽敞的马车内,美人只披了件薄纱,香肩玉腿呈露于烛光中,显露出玉似的莹润。
她以足轻轻碰了碰一旁静坐、手持书卷的郎君,声音娇媚得仿似蜜罐子里泡过:“世子……”
陆韶抬眸,淡淡扫她一眼。
洁白如玉的双肩纤秾合度,在夜色烛光下折射出珠圆玉润的光辉,再往上,则是浓如泼墨的发,滟浓的唇,黑白分明的眼……
比之方才在太极西堂的一颦一笑魅惑众生,眼前的她才更像个食人魂魄的妖。
陆韶不为所动,不着痕迹地拂开她触到自己腿上的温热玉趾:“你是故意的?”
知道他问的是方才宴席上的事,师莲央脸上笑意淡了一半。陆韶又问:“为什么,我记得贺兰氏曾有恩于你。”
她淡淡蔑笑,玩弄着捻在指间的一缕长发:“她的婢女瞧不起我,她亦是。”
只不过尚有涵养,不至于像那个青黛一样当面表露出来罢了。
陆韶捉住她一只手,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她指甲上那不知哪个恩客涂上去的蔻丹,轻叹道:“她是公主,你为官|妓,是该瞧不起你。”
“是么?”她蛾眉轻扫,眸中透出芙蓉剑的锋芒,“我依靠世子而活,贺兰夫人依靠先帝而活,她呢……先是依靠陛下,以后是谢家郎君,本质都是依靠男人而活,有什么区别?!”
有些新鲜的论调,陆韶不由得看她一眼,但她很快又咯咯笑了,借势偎进郎君怀中:
“再说了,我的男人不比她的男人好千倍万倍?从这点看,难道我不是更胜过她么?我可都没有瞧不起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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