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尽烬,青色帷帐若层层叠叠的云雾堆下,月光照在帐上有如水波明澈流动。
万籁俱寂,沉沉玉漏都似响在耳边。桓羡闭目躺在榻上,方才折子上“广纳后宫”的进言仍如飞鸟盘旋于脑海,不能入眠。
盖因少年时变故,他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奈何身为帝王,绵延子嗣是义务也是职责。立后纳妃之事,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至于人选,他并没有心怡与相熟的女子,虽说帝王纳妃不过与群臣联姻,然若是相熟之人总好过那些心怀叵测的世家女郎。
心中不知想到了谁,他愕然一息,烦躁闭上了眼,强迫自己睡去。
正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时,忽觉帷帐似被人自外拨开,一缕幽香随夜风月光送进。
是雨后栀子的香气,清新而不浓烈,淳淡中撩人心弦。
万籁俱静中,他听见一声熟悉的轻叹,幽香呓语也若夜色向他迫来,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抚上他脸颊。
桓羡浑身血液都似冻住,一瞬的冰凉过后,却腾开微弱的火焰,烧得他心底火烧火燎的炙热,唇被封缄,说不出一句话。
那微凉指尖只在他脸边停留了一瞬,下一瞬,又拈着那簇微弱火焰,一点一点滑进衣领,触到紧实的胸膛与肌理,再一点一点向下汇聚而去。
桓羡全部的心神都似被她捻在指尖,心弦紧张地绷起,额上青筋更似要裂开,终在意识濒临被她捏碎之前,冷冷地训斥出声:
“放手。”
“我收留你,不计前嫌,容你在我面前卖弄心眼手段。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吗?”
纱幔轻舞,漾得透窗而来的明银月色深深浅浅,忽明忽暗。那少女似乎沉默了一瞬,手仍攥住那处不放。
“哥哥……不喜欢栀栀吗?”她幽幽看他,眼波楚楚,是她一贯令人厌恶的无辜神色。
红唇呼出的兰息更如幽风扑面而来,馥郁撩人,精致的眉目在深一重浅一重的月色下魅惑如蝶。
桓羡脸色阴沉:“你是贺兰氏之女。”
“只是贺兰氏之女,不是妹妹?”
“你……”他惊觉这话中之意,脸上勃然涨红,她却轻笑起来,看着他的眸子里清晰映着得意。
“哥哥,你喜欢栀栀吧?”她笑着反问,月色下眼眸璀璨如星,“所以,我来替母亲赎罪,好不好?”
她说着,有如云雾漫下,桓羡大骇,喉咙皆似被人攥住,低吼一声自床上坐了起来。
眼前云纱漫漫,帐上月光明莹如水,哪里却有少女的影子?
守在殿外的宫人听见响动,已焦急地询问起来。桓羡仍怔怔地坐在榻上,背心与身下一片湿凉薄汗,蜿蜒如蛇。
作者有话说:
白鸽:某人装模作样的第……哦装不下去了。
某人:。
第9章
桓羡愕然一息才明白了那是什么,脸上神情,又都褪作了无奈与厌恶。他语声沙哑地朝外唤:“冯整,备水。”
冯整忙执着拂尘跑了进来,昏暗间主仆两视线对上,他竟有些赧然,微侧了脸去:“把这些都换了。”
冯整脑子里轰轰直响,麻溜地上前收拾着被褥凌乱的御榻,没有多问一句。
宫人又送来新的寝衣,他伸手接过,又意有所指地问:“方才,没有人进来吧?”
“陛下是问谁?”冯整诧异地回头,“方才奴一直守在外面,并没有旁人进来。”
没有人,那便是做梦了。
可他怎么会梦见这个?他对薛稚什么心思也没有,她是贺兰氏之女,他是绝不可能对她起那样的心思的,又为什么会梦见她?
若说从前那次,还可自欺欺人地认为不是她,可这次,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在梦中看见了她的脸……
他心间陡然一冷,胸腔里顿为丝丝袅袅的寒意占据。脑中却又响起方才她在梦中之语:“所以,只是贺兰氏之女,不是妹妹?”
他不愿多想,强行抑下心间有若游丝乱舞的烦躁,就着那身湿黏往净室去。
重新安置下来已是两刻钟后,宫人候在殿外,黑夜中有种诡异的寂静,似天地万物都陷入了沉睡。
桓羡却不能入眠。
他习惯侧身睡,然只要一闭上眼,便似能看见漱玉宫里那段尘封已久的岁月,不过四五岁的薛稚缩成小小的一团,就睡在他怀中。
“哥哥……”
她很依恋他,便连梦中也呓语唤他,小脸埋在他颈下,一只手软软攥着他,不舍放开。
一瞬又是方才潜入梦来的少女,如静夜妖娆盛放的优昙花,偃卧于他怀中,红唇轻贴在他胸前,玉白的手攀在他肩侧。
她含笑盈盈,娇声质问他:“只是贺兰氏之女,不是妹妹?”
“哥哥好可怜,连个喜欢的女子也没有,所以,让栀栀来陪哥哥,好吗?”
过去与现在,记忆与梦境,都似在眼前缠绕交织,失了界限。
袅袅熏香传入帐中,更似她红唇吐息,依依撩拨他心弦,要拖着他沉入迷离的美梦。
桓羡怔怔而坐,手掌垂在腰侧,尝试着看着那处,终究攥紧又放开。
他漠然睁眼,看着帷帐上模糊在昏暗中的龙纹,才算将那些旖旎的画面驱散了去。
殿门外,冯整已经收拾了抱了那些被褥下去,立在窗下,担忧地望向屋中微弱的一点灯火。
知道陛下还未睡下,他有些尴尬,又有些担心。
陛下竟会做那样的梦。
自从姜美人的事后,陛下对于男女之事便有种近乎执念的厌恶,借口为先帝守丧拖至如今也未成婚。
然而方才那些声音,听得他一个没了根的太监也是脸红心跳,不知……梦见的却是哪家的小娘子。
他胡思乱想着,里头唤了几次才听见,忙答道:“奴在呢,陛下,奴在。”
天子的声音隔门传来,冷淡而清醒:
“当年我宫中的那盆栀子,你可知在哪里放着了吗?”
栀子?
冯整愣了一刻才想起。当年他奉命前往服侍陛下时,适逢陛下从漱玉宫里搬出,正是迁宫之际,曾将寝殿里的一盆栀子交予他,叫他拿去扔了。
他没敢扔,只移去了花圃。然隔了这许多年,确也没想到陛下还会问起。忙答道:“在花圃里养着呢,奴不敢随意处置,就移植到了花圃,等候陛下发落。”
竟然还在……
桓羡心里说不出的空,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他自御榻上坐起,烦躁扶额,半晌,闭一闭眼,声音隔着黑夜传来沙哑又无奈:“拿去扔了。”
“陛下……”冯整有些费解。时隔多年问起,不是说明挂念么?怎么反而叫他扔掉。
“怎么?”
见他踌躇,帷帐里又响起冰冷的一声。冯整大骇:“陛下息怒,奴婢这就去。”
息怒?他并没有生气呵。
桓羡挑眉,压下心底莫名而来的些微不悦
薛稚于他,就像那盆经年的花,那些经年的记忆,是该遗弃该淡忘的东西。
他绝不可优柔寡断了。
——
次日,薛稚来玉烛殿谢恩,出乎意料地被拦在了门外。
冯整脸上带了点尴尬,笑道:“可不是不巧了么,陛下今日召了陆尚书和陆侍郎过问西北军事,怕是不方便见您。”
陆尚书。
薛稚愣了一刻才想起。这是父亲曾经的顶头上司,如今的尚书令,陆升。
当年皇兄登位,前朝便赖以陆氏与谢伯父稳定朝局,也是因此,皇兄继位后对陆尚书极为亲重,其子陆韶未及而立却已是礼部侍郎。
薛稚的生父便是在陆升任工部尚书时出事的,那年江水冲垮了父亲主持修建的秦淮堤坝,致使京中百姓死伤惨重,父亲也是因此替陆升担了责,负罪自杀。
薛稚有片刻出神。恰是此时,冯整陪着笑道:“您看,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么?公主还是请回吧,陛下公务繁忙,有了闲暇自然会见您的。”
薛稚随他所指掠了一眼。峻峭湖石之后、雕花廊檐之下,一位小黄门正领着两名官员往玉烛殿去。为首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年纪,风神外伟,白肤美髯,高大魁梧,正是时任尚书令的陆升。
跟随在后的青年郎君一身红色官服,亦生得姿貌清俊,秀目白肤,似感知她目光地朝她望来,薛稚适时别过视线。
“谢过阿翁相告。”她温温一福,借低头掩去了眉心淡淡的厌恶,“我先回去了。”
美人倩影在山石花木间远去,回廊那头,陆韶亦收回目光:“那是乐安公主?”
“陆郎君好眼力。”送他们进来的小黄门点头哈腰道,公主初回京中,无处可居。陛下看在往昔兄妹情分上暂时让她住在这里,想是要住到出嫁呢!“
陆韶淡淡笑了一下:“陛下倒是对公主宽厚。”
“听闻当年贺兰妖妇为祸宫闱,叫咱们陛下吃了多少苦。如今陛下却善待她的女儿,真是仁明天子。”
“可不是吗。”小黄门笑道,“不过公主本人倒是温柔大方,见了我们这些贱奴也客客气气的,半点没有金枝玉叶的架子。只可惜摊上那样一个娘,一天清福也没享成,还要因此招来诸多恶意。若无陛下护着,不知要死几回了……真是可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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