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睁开双目,在稀疏月光里盯着他玄色的劲衣。
他平时出入朝堂政殿或者与旁士大夫们出入酒楼时一惯穿着文雅的官服,走路时谦谦风流。不过江晚宁倒也见过这类衣裳,譬如从前身为武官的杜从南就穿过这类的服侍,府上的刺客也穿着类似的衣裳,用于掩人耳目、捷于行走。
江晚宁死咬住唇,紧随其后地下了榻。
“你去哪里?”她警惕地竖起浑身尖刺。
没等他回答,她紧接着道:“我也去。”
江晚宁忍着脚踝上钻心的疼痛,一路颤抖地小跑过去。
她动作极快,江愁予转身的功夫里,就被她扑住了。
他不由得颦目,疑心她是惊魇了,忍不住伸手碰碰她打颤的下巴。
冰冷的感官从下颌之处弥漫,倒不似活人的体温。江晚宁像是被什么邪祟之物侵体了一般,在他怀里簌簌地发抖。她想到了寒枝上盘旋的凶兽,骨上的毒疮与的蛆虫,以及他从前归府时衣衫上的血腥气味……她甚至不敢深究房屋中被关押的人是谁,不敢揣度他们会受到怎么样的虐待。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情的?他为什么要残酷地对待两位耄耋老人?他表面上情真意切地安慰着说要帮忙寻亲,背地里却做着丧尽天良的事情,用衣冠禽兽形容他都不为过罢?
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为他开脱。
一枚玉佩代表不了什么的,凉夏的消息不一定准确。
江晚宁用尽浑身力气掐住江愁予的手,双目哀泣地凝视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
江晚宁痛恨这样的自己,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不耻。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哭了。
门外安白压抑而沉重的催促声声似出殡曲的节拍,砸在江晚宁的太阳穴上,嗡嗡传出丧钟的悲鸣。她僵冷的脊背被人托住,各种响声混杂的耳畔慢慢地传过来他的温柔的哄骗……
江晚宁听他说自己有抽不开身的公务,不过有些特殊,暂时不能带她同去。他让冬温过来陪她说说话,等明日夜里会早些回府看她。
这无一不是江晚宁想听到的话。
江愁予蹙眉:“是不是魇着了?”
江晚宁面无表情地吐字:“梦见外祖父母了。”
江晚宁看见他的唇角弧度微微朝下一撇。
她看不懂那一闪而过的是隐忍还是嘲弄。
正当她想要去探寻他眼中的神色时,对方却微微别过了视线。
“夜里风大,别跟着乱跑,回屋里去。”
江晚宁看着他朝外走去,走了三丈开外后又踅身遥遥地看过来。屋檐翘角在暗沉沉的夜色里扭曲成鬼魅的影子,游廊下一排排的琉璃灯展围拢着猩红的光辉,将她与他之间划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分水岭。
草木的阴影像黑色的漩涡般吞噬了她。
他让她止步光下,不要再过来了。
于是她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
第64章
咄嗟之间, 江愁予官绩考察之期已过。
他的同僚誉他于相门事业上有功,力谏他担任相位。亦有部分官员揪着他本人孤僻的性情,对他考察期的一段荒唐时日口伐笔诛, 横生波折。然这些声讨很快便被明晃晃的圣旨压了下去, 圣上在隔日的公堂上亲口称赞他少流美誉,行比夏侯, 又加封了侯爵,赏赐齐国侯府。
当日,迁居升官的消息在府上不胫而走。
凉夏瑟瑟地贴在江晚宁身侧,低声询问改怎么办。
江愁予的进一步掌权, 意味着予夺更多人的生死。
“他是一手遮天了, 从前行事还能往内收敛收敛不闹出事情,他如今这样……便是、便是公然杀了个人,都有巴结的人上赶着替他开罪。夫人的外祖父母, 又不知道个光景,以后又有谁会来替他们申张冤屈……”凉夏腆着身子挨在江晚宁身边, 即便偷瞒着人裹了腹, 时日长了怕还是藏不住。
她心里焦躁, 平日的三两句话都是颠来倒去地往那方面引, 来怂恿着江晚宁作出反抗。
屋子里昏昏聩聩, 象牙雕花镜奁在青玉案上半敞着, 一如美人半阖不阖的倦怠眉目。江晚宁握着缠枝黑漆篦子, 梳完了头, 正取了木犀花露漫不经心地擦拭发尾。淡淡的香气在身遭萦绕,氤氲着死寂的眉目、青黛的眼下以及苍白如纸的面容, 让她像极了熟透又腐败的烂果。
窗外蝉鸣甚噪, 凉夏觉得耳鸣嗡鸣、口中发苦。
“夫人细细想想二老的处境, 可要打起精神呀……”
凉夏知道她为难,也将她这段日子的颓废度日看在了眼里。
不单是江晚宁每日用了什么吃了什么,冬温都得向江愁予复述一遍,光是江晚宁呆在屋里的养病期间,蒹葭白露都会轮流进屋探探情况。她白日里行事处处受到掣肘,夜间对江愁予试探口风也会让他疑窦更重。有时候凉夏进屋,常常见她埋在被褥里偷偷饮泪。
“奴婢今日回医馆复诊,又碰见杜二郎的人了……”
凉夏掀眸,小心翼翼地看了江晚宁一眼。
江晚宁眉眼寥寥,不为所动地坐在那里。
凉夏这才摒着气,将那群人交代的话和她转述一遍:“杜二郎的人说,江愁予封官加爵又逢乔迁之喜,那几日又恰好赶上他的生辰日子,一定会在新府举办宴席。他如今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来的人鱼龙混杂,谁也说不清会不会有人借机行事。那一日就是夫人最好的机会……杜二郎虽没本事将二老从江愁予手中救出,却也尽力想带夫人去东郊看看……”
又怕江晚宁责备,又仓皇地补充道:“奴婢知道夫人怕连累了杜二郎,这才有意不再与他来往。只是、只是杜二郎说二老身子日渐吃不消了,不论怎样夫人都该与他们见面……二郎还说了,若夫人不肯配合也无妨的,他到时候亲自来劫人……”
江晚宁的目光终于挪过来,若有所思地落在凉夏身上。
凉夏浑身一凛,生怕被她看出端倪,只顾埋头垂泪:“奴婢、奴婢是为了夫人好……”
又忍不住地急切催促:“夫人……”
落日西颓,凉夏的眼泪与沸腾的蝉噪密不透风地将她湮没。
她只觉得闷热、心烦意乱,有种想逃离的冲动。
于是江晚宁侧了侧身子,轻轻在窒息的洪流中挣扎了一下。
“我知道了。”
她听到自己只能这样说。
-
是年仲夏,齐国侯府大摆筵席。
席上肴馔纷陈,众人或射或弈或吟诗或作赋,不亦乐乎。江愁予难得卸下一身重任松散筋骨,期间有宾客贺喜敬酒,他难得卖了个好脸色没有推拒,杯杯美酒下腹,却频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随侍的苏朔与熟悉他的人大抵猜出了他的心思,借着江愁予不胜酒力的由头将他搀了下去,前厅的宾客则是交给安白招待。
内院竹声滔然,江愁予一把拂开苏朔试图递过来的手,踩着树影悠悠慢行。
苏朔悻悻松开手,道:“今日府上来宾诸多,属下在人群里见了数个脸色鬼祟的,也不知他们心怀多少鬼胎,便在书房暗室等重要地方多安插了人手。属下干这行这么多年了,总觉得今日有些平静得过分,还望郎君时刻小心些。”
江愁予用鼻音懒懒地“嗯”了声。
二人主仆多年,今日又忙碌,苏朔终于能说上话了。
他搓了搓手,掏不出件像样的礼物,干巴巴道了声:“郎君诞日快乐,以后属下必用心为郎君办事。”
一面幽幽的朱墙,隔绝前厅嘈杂的人声。
纵是江愁予今夜听了数万声“恭贺大人乔迁之喜”、“英才得展,今后步步高升”或者是“生辰快乐”的话术,他依旧置身事外、觉得意趣寥寥。仿佛宾客赠予的连城之物敌不过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比不得去岁她画得歪歪扭扭的纸鸢,或是笑语盈盈,戳他眉心戏谑他是颦颦哥哥的模样。
去岁他什么都有,今昔他徒劳无获。
江愁予太阳穴隐隐胀痛,加快了往房间去的步伐。
府上的婢女今日得了赏赐,俱是开心地围在江晚宁身边说笑。江晚宁偶尔会敷衍地回上一句,不过他一来,婢女们一个个都跟见了鬼面阎王似的没了声响。
江晚宁看见了他酩酊神色中压抑的一丝不悦。
乌鸦鸦的长睫半耷着,像是能缢死人的利落绳索。随着眼皮抬起,婢女们像是被勒紧了脖子似的屏住呼吸,直至江晚宁轻声让她们退下,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蹬着脚鱼贯出去了。
江愁予倚阑没进屋,明阔光线中的唇瓣紧抿,只远远看着。
屋里江晚宁并没有看着他,反而目光时不时地从不断簌簌流动的黑漆漏壶中掠过。等到漏壶中的水滴殆尽之前,也就是子时左右,凉夏会穿上她的衣裳吸引府中侍卫的注意,而她则需要让江愁予睡下或醉倒,以争取到去往东郊的机会,再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回府。
江晚宁手心出了点津津汗液。
直至江愁予到了屋里,她都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
屋外立着的江愁予慢慢开了口。
醉酒后的两靥虽蓬红着,神色却显得有些淡漠:“程御史知我好美音,前日与我出入酒楼赠我一擅琴技的优伶;昨日,中书舍人取了太阿剑作我生辰之礼;便是今夜,员外散骑侍郎频繁于我面前提及家中嫡次女美而慧……这些我都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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