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自己道:“那群人过来时,好像是夫人主动甩开了我的手……”
第56章
禁宫的重檐翘角在晕红的宫灯下破碎着闪光, 白面儿的内侍一路裹着腥湿的春寒小跑进了金碧辉煌的翠微殿。他轻轻地嘎着粗气,顾不上被雨水淋湿的衣物,一入寝殿便冲着榻上的女郎、圣上偏宠的江婕妤、原先楚国公的二女儿直直地跪了下去。
“奴才有辱使命, 未能办成主子吩咐下的事儿。”
着眼看去, 只见寝殿内玉璧熠亮,层层叠叠似波浪起伏晃漾, 其上注入的引泉砸落地面朵朵生莲。因着气候转寒的原因,江新月膝上盖着温暖毛毡毯,她本正懒懒散散地捻着葡萄玩儿,闻言一下子面色难看地坐起。
被顺手推开的银盘玉器叮当碰撞, 与宫邸外急遽的风势响在一起。
“怎么回事?”
“奴才也不知道是怎的一回事……适才奴才吩咐下去的人回来述命, 称江女郎在卷入人流后,另有一批不知名姓的黑衣人将女郎劫走。”内侍偷偷觑她一眼,“当时中丞府上上的人已与那群人交手, 咱们的人便不好再露面,无奈只先能撤回了。”
烛光盈跃中, 江新月面容难掩焦躁。
“主子打算怎么做?”内侍埋下脸, “咱们帮衬着江女郎离开京畿已冒着极大风险, 若要将她从那帮人手上找回来恐怕是件难事。再者是圣上那边……此事一旦被圣上知道, 恐怕……”
“此事被朕知道, 恐怕会如何?”
风起绡动, 圣上沉着脸阔步进殿。
内侍早已经腿软,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眼前这位一登基便以仁善著称的君王头一回在人前寒了神色。身高的优势让他俯睥着榻上怔住的女人, 彻底与那个优柔寡断的人割裂开:“朕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也纵你爬到朕的头上, 并不意味着你能对朕的心腹动手。”
他与去疾有十多年交情, 再清楚不过他的秉性。他大概也知道他和他家里那位说来说去说不清楚的事儿, 平日多少官员借着此事到他面前弹劾他都没怎么管,不想江新月胆大到了没边儿,竟私底下打算把他那块心头肉送出京畿。
不过好歹事情还没成。
“去疾之于朕,有如手足,而你不过是罪臣之女,仗着朕的抬举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凡事还是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圣上看着她苍白的面庞,心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痛意,“你做的事情朕会告知于他,今后不准再犯。罚你三月内不得出翠微殿,思过反省。无朕赦免,不得有人探望。”
言罢,甩袖离去。
一直垂着脸的江新月这才抬起脸,反观她脸色,哪有丁点苍白难堪的样子。
她重新窝回榻上,没心没肺地往口中塞了颗葡萄。
圣上罚她禁足也好,临幸他身边的莺莺燕燕也好,只要别短缺了她宫里的吃食就行,反正她当初勾他看上的又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前呼后拥富贵泼天的日子罢了。
悠闲之余,又重新挂念起江晚宁来。
圣上眼皮子底下她不好再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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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入船,疯狂地摧捣着破败的船身。
甲板上弥漫着一股经年许久的酸腐和鱼腥臭,和桅杆上酗酒后留下的呕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鼻腔。身着黑衣的一袭人终于摆脱了穷追不舍的侍卫,放下手中的女郎,吭哧吭哧地喘息。
江晚宁几乎是被连拖带拽地丢进船身。
她一路上挣扎不断,这帮人怕她的动静会引来府上侍卫,不得已之下只能用黑布封了她的口目、又用粗麻粗粗缚住她的四肢。这会儿才顾及到上面的吩咐,忙过来为她解开束缚。
江晚宁的视野逐渐清澄,她将周遭的环境粗粗环视一圈,又见数个五大三粗的黑衣男子俯视自己,警惕又无措地将身子往角落里缩了缩。
她被吓得哭不出来,纤细的脊背颤抖地抵在船身。
脑海中只剩下一片苍白,羸弱的苍白。
“你们、你们是谁?”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意识到这些人并非是江新月所安排,而面对着黑衣人犹豫逼近的身躯,她下意识地借着当朝肱骨之臣夫人的身份作威胁。
“你、你们将我绑过来是为了什么,是要钱财还是别的什么?”她粉白指尖深扣在船面,无意中浸上与她格格不入的污渍,“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若是害、害了我,我敢笃定你们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如果、现在放了我,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声音微弱、气虚,威胁的话到了嘴边没有半分重量,反倒逗得歹徒笑出声。
其中一个人黑衣人拿下面罩,冲着她咧嘴笑了一下。
不是被江晚宁曲解的恶意的笑,反而是异常憨厚友好。
她呆滞的功夫里,船尾传来靴履踩地声。
甲板潮腐且多年未经修葺,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那个人的脚下同频递至江晚宁的这边。她看着对方拐着微跛的右肢走过来,衣物上略有斑驳脏污,面容上隐约带着几分笑意。
他朝她伸出手:“晚宁。”
江晚宁轻声道谢,却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那日一别后,我便一直留在了京畿,伺机将你从那个人身边带出来。我派出的眼线得知了你和江新月的安排,便先她一步地将你带了过来。”杜从南佯装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在她疑虑的目光中解释道,“江新月受宠实则势微,她派出的人是无力对付江愁予的。上一回我能死里逃生全仗于你,这一回我也想帮你。”
江晚宁默默垂下眼帘,一时没有吭声。
她其实对杜从南的冲动之举有些不虞。
圣上的缉杀令还在举国上下施行,他却称为了她留在了危险重重的京畿,她在无知无觉地情况下又承了他的恩情,她孑然一身,已没有什么可以报偿他的了。再者是她想抛却在京畿的一切,在偏僻的小地方过上隐姓埋名的日子,杜从南的存在却又将她和过去的东西连接起来。
她顿了顿,想开口拒绝:“我……”
“你是想去苏州罢?”杜从南突然打断道。
“江新月派出来的人手都已经回去了,这会儿你要是想去找他们恐怕也来不及。”他语气诚挚,“晚宁,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既无财物傍身又无人随身保护,一个人怎么去苏州?你就让我将你送到苏州罢,嗯?”
他小心补充一句:“送你到了苏州,我马上就走。”
江新月派过来的人最终没有和她碰面,那些原本说好的银钱、舆图和船票最终都没有落到她的手上。她容貌在人群中惹眼,若是像方才那样被掳走了,就不会像杜从南的手下一样好说话。
仔细想想,她好像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江晚宁阖下纤长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雨愈下愈大,骇风骤然刮过,在暗沉的天幕切开一道平整的创口。太保府外的一行人一行马早已浑身湿漉,安白从哧哧粗喘的马背上下来,腿肚子发抖地被府上小厮领进府里。
彼时宴会上暖意融融,筵席上的成年男人们手搂娇娘美妻呷戏取乐,年龄尚小的则被推出来吟诗作对。蓝田玉地将众人酣饮大醉的影子相互斜织,安白进屋的一打眼里就瞧见了伶仃独坐的郎君,格格不入的郎君。
他垂睫坐着,眉骨间有种被聒噪声刺痛的郁烦。
安白塌着双肩,额上渗汗地走了过去。
“……郎、郎君。”
安白蠕动嘴唇,细弱的声音混淆在鼎沸人声当中。
“夫人她……好像不见了。”
话毕的同时,黢黑天穹上瞬间破开一道雪白光亮,如腾龙甩尾,将玉质地面耀熠得锃光瓦亮。两道被雨水淋湿的身影陆续又走到江愁予的身后,其中一人是脊伤未全的苏朔,另一人则是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孟公公。
二人走上近前,将手中之物搁置在案上。
一封是圣上亲书的信封,上面陈情了江新月的派出去的人尚未来得及带走江晚宁,劫走她的人实际上另有其人;另外一封是沙婆婆离开前特意留给苏朔的、被风无意刮到缝隙中的信,上面写着出于她个人的原因,她其实未在江晚宁的身上施下幻术。
苏朔还有话要禀,犹豫道:“郎君……”
一言不发的年轻郎君蓦地侧首瞥眼,黑瘆双目中掠过的骇怖落在了对方脸上。
苏朔艰涩地吞咽口涎,道:“属下来时碰巧撞见正在城中搜捕的府中侍卫。他们找到了一个可疑逃犯,且对此人出手招式颇有印象,怀疑劫走夫人的人与之前的为同一批人。此人口中毒药已被取消,如今正在审问了,什么都还没招。”
苏朔垂落的视线,从郎君面容低覆的阴霾里默默移至他狰狞嶙峋的骨节之上。
棕红色的酒浆淙淙倒入杯盏,飞溅的酒液慢慢侵吞脆弱的纸张。那个原本淡笑说家妻不准的郎君、滴酒不沾的郎君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饮下一盏琼液。
醇烈的酒酿,使得他在浑身作冷的战栗中奇异地镇定下来。
他伸指拭去唇上靡丽液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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