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李佶的计划是,如果王萱对他仍然不假辞色,或是今晚的谈话仍不愉快,他就直接暴露出真实面目,要了王萱,带着她远走夏虞,反正他亲生舅舅便是夏虞最大的胡商,在大端境内有许多据点,足以护着他们一路逃到安全的地方。
既然王萱如此上道,不用他撕破脸皮,那也很好,他就借着这救命之恩,再传出些流言蜚语,让王萱退无可退,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看来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李佶走到窗边,看了看外头的天光,夜已深了,万籁俱寂,他手底下的人已经将这小院重重包围,在他敲了两下窗棂之后,院中的茶树便挪了个地方。
王萱不动声色,实则已经揣摩透了他的想法,在他借着暗号与自己手下沟通的时候,走到萧睿身边,装作不小心被他绊倒的样子,塞了一条手绢在他袖中。
李佶听见动静,连忙过来扶她,说:“那宸王世子怎么办?”
“这里是他的地方,只不过是醉酒而已,我们再不走,天就要亮了。”王萱伸出脚,轻踹了萧睿两脚,让他翻过身去,把装着手帕的袖子压在身体底下,免得李佶的人过早发现。
这动作落在李佶眼里,却是无伤大雅的小报复,更显得王萱与常人没什么分别,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两人匆忙离去,地上的萧睿鼾声愈重,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另一边的裴稹策马飞奔,半路遇到派出去探查消息的暗卫,这才知道李佶狡诈,竟然将王萱往京都的方向带,藏在了东城外一处山庄酒楼中,立刻调转了马头。
李佶带着王萱,避开院中来往的仆役和客人,好在已是深夜,彻夜寻欢的人也少见,他们便没有惊动任何人,顺利地走出了山庄。等王萱上了马车,李佶才给了身后的小厮一个手势,让他回去斩草除根。
马车还未走远,山庄后院便火光冲天,一片人声鼎沸,睡梦中的人们被炙热的火舌舐醒,惊声尖叫,四处逃窜。这座山庄式酒楼虽然是李佶的地下产业,却也是正常开门迎客的,此时毫无知觉的,都是些无辜的人。
李佶想到无数人在火海中挣扎求生,脸上露出莫名的笑意。
王萱正坐在他对面,一股冷意附上她的脊背,引起可怕的战栗,她那灵敏的嗅觉,似乎嗅到了不远处浓烟烈火的味道。
“停车!李佶!”
他一脸无辜,反而问道:“怎么了?”
王萱咬牙切齿,用尽今生所有的教养,狠狠“呸”了他一声,厉声道:“李佶,我不知道你对我为何有此执念,两次掳掠我,下毒谋害我,如今,你竟然丧心病狂,为了掩饰恶行,下令烧杀无辜百姓!”
“你——”李佶瞳孔放大,呼吸紧张到了极点,指着王萱说不出话,“你早就知道了!你方才是在哄骗我?!”
“是!我后悔!为了我自己的安危去哄骗你,才会让你生了歹意,意图杀人放火,毁尸灭迹!若今日有一人因你我龃龉丧命,我必让你血溅午门,为他们偿命!”
第93章 尘埃落定
王萱跳下马车, 跌跌撞撞地向山庄的方向跑去,她从来都是优雅自如, 慢条斯理,此时却是泪流满面,手脚止不住地发抖——那些人, 都是因她而死的,甚至,可能还有萧睿!
她再厌恶萧睿,也还记挂着旧日情义, 愿他平安喜乐, 一生无忧,如果他因此丧命,那她真的会终生歉疚, 永远也无法走出阴影。
更别说还有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人!
李佶回过神, 也跳下马车追了过来, 他表情狰狞,如同雪夜寻仇的幽魅,一双饿狼般的绿眸在黑夜中瘆人得紧。
王萱!你为何又要骗我?!
男子终究是体力好,跑得快,三两步就追上了王萱, 抓住了她的外衫长袖, 他狞笑着将王萱拉近自己,在这野外的幕天席地之下,便欲行不轨之事。
王萱极力挣扎着, 可她人弱力微,根本抵不过李佶的蛮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让人作呕。
她用尽全身力气灌注于脚后跟,狠狠踩了下去,只听见李佶腿骨“咔嚓”一声轻微裂响,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重伤暴怒的李佶反手一个耳光,挥倒在地!
少女水蓝色的衣衫染上了几点血色,光洁如玉的脸庞上多了一个掌印,殷红似血,那一掌力气极大,将她挥出了几尺远,唇角溢出血沫,落在了前襟上。
“咳咳——”
李佶怒气未消,理智已经被疼痛和背叛的感觉淹没,欺身而上,王萱动作反应却比他想象的更快,从头上抽出一支银簪,抵在自己的喉口。
王萱声色俱厉:“你要是再敢过来一步,我就血溅当场!”
李佶不可置信,他的眼睛已经成了血红色,回想起往日种种痴妄的念头,回想起那日初见她低吟浅唱的样子,竟觉得好似一生都随着这个幻梦的破灭,完结了。
他一生如尘底泥,竟也妄想沾染天上月。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李佶低声吟出这首他最爱的琴歌,好像听到了古琴为他哀鸣的声音,又好像听到了思之如狂的假凤,孤独地御风九霄,被猎人射中,双翼摧折,急转直下,凄厉无比的叫声响彻大地。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哈哈哈!使我沦亡!沦亡!”
李佶彻底疯狂了,连发冠都歪斜倾散,面上只剩下了绝望与空洞,他向王萱走去,举起右手,好像要从怀中拿什么东西出来。
长箭破空,纯白的广袖羽衣上绽开一朵绚丽的血花,他的身体一瞬间僵直了,两只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盯着身前一步之遥的王萱。从他胸膛中喷涌而出的鲜血,落满了她水蓝色的外衫,如梅花点点,也落在她那宛若仙人、举世无双的眉眼上,衬得她更加清皎无垢,如天边明月。
她的眼中,有一滴血。
好像一滴泪。
罢了。
沉重的叹息声戛然而止,青年的怀中飘出一张写了字的黄纸,纸边卷得不像样子,上头的字迹也早就模糊不清了,依稀可以辨出,那是某本诗集的一页。
或许是日夜翻看,或许是遗失了,一整本诗集,最终只剩下了一张,就连这最后一张,也落在了血泊中,渐渐融入大地。
王萱昂着头,温热的血液从颈边流过,李佶的所有表情都在她眼中无限放大了,那样绝望到底的疯狂,令她毕生难忘。
裴稹骑着马从远处飞奔而来,手上的长弓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他飞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跪倒在王萱身边,有些无措地看着失神的王萱,眼底尽是愧疚和悔恨。
王萱望着他,眼珠子转了转。
然后,她伸出双手,像个孩子同母亲撒娇一般,娇声唤他:“先生,你总算来了,皎皎好怕。”
裴稹眼眶一热,险些失了控,只能将她拥入怀中,小心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脸上的血污一点一点拭去,轻声道:“山庄里的人我都救下了,萧睿也没事,不过是呛了些浓烟。”
“嗯。”她重重点头,鼻音浓重。
“从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了,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永远陪着你,保护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不会再有任何人或事,能将我们分开。”
“嗯。”她声音低沉,裴稹的胸口一片濡湿。
全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托大,如果不是他不够谨慎,如果不是他没有早日处置了李佶,就不会有今天的惊吓。熟悉的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惨烈地死去,不论对他是爱是恨,总归会有几分不可磨灭的阴影在。
裴稹垂着头,低声哄着王萱,将她当成了一个脆弱的孩子。
“先生,皎皎心悦你。”
她温柔而坚定,像一阵春风,叩开了裴稹久闭的心房。
裴稹带着王萱回到大报恩寺的时候,天光熹微,东方的山峦隐没在橘红色的彩霞之中,马车上的银铃发出清越的响声,惊飞了早起觅食的鸟儿们。
王萱斜靠在裴稹肩头,闻见他身上清浅的筠竹香,李佶血溅五步的画面,终于稍微从脑海中淡化,被那年冬日的白雪红梅代替。
裴稹抚着她的发丝,取出伤药,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生怕将她弄醒了。
他温热的手指,划过她细嫩的肌肤,连那指下的红斑,都好似缱绻缠绵了起来,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裴稹眸色幽深,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许久之后,才克制住胸中翻涌的情愫,在她眉间印下一吻,叹了口气。
还是太小了啊——乐欢说过,女子生产,便是在生死之间磨砺。
寺中找了大半夜的王苹等人,都站在山门处翘首等待,看见裴稹扶着王萱下来,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样了”。
“要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九娘。”裴寄忽然也不吊儿郎当了,反而十分郑重地对裴稹作揖行礼。
裴稹冷哼一声,并不受他的礼:“找得到找不到都不关你的事,我要你道谢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