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断断续续的画面,陌生的人陌生的声音像针一般扎进赵瑾玉的颅中。
大夫慢慢摸着山羊胡,眉头越皱越紧。
抬手示意红菱将‘少女’扶起来,他眯着眼扒开赵瑾玉的后脑勺:“唔,伤得有些重。这块头发怕是要剃掉,否则不好用药。”
红菱跟在大夫身后,觉得剃掉头发太可怕了!
当即拉住老大夫,嘟囔:“大夫啊,这头发能不能……?大夫不若开点口服的药?我家主子一个姑娘家,剃了头发多难看。”
“你这小姑娘,人命关天的事儿,还管这些?”
老大夫就是上回被张氏带着谢林院下人打出去的闵州第一圣手。
他指着床榻之上人事不知的小姑娘,或者说小少年,也不知这家人为甚好好的男孩儿当姑娘养,他也不多嘴点出来。就翘着胡子实事求是:“这孩子撞得太狠了,若是不好好活血化瘀,多半是要癔症的。”
这话一出,屋里人都愣住了。
红菱不相信,癔症跟头发比起来,当然命重要。当即不敢拦,可又觉得争取一下,或许有别的救治法子呢?“可,可大夫,您要剃头发,我府上的主子不在,我等做下人的真做不了主……”
“去把老朽的药箱拿来。”
老大夫素来硬气,根本不想理她。虎着脸自个儿去拿了箱子来。他的药箱里工具比旁的大夫都多,其中有好些个器具,屋里这帮子人都没见过。
别看他年岁大,手脚还稳当的很。
见他动作,几个丫头心里不愿意,却也知道不治的话自家主子要出事,于是没一个人敢动。老大夫随手指了红菱旁边的蓝燕,叫她扶着人,手不抖心不慌地将赵瑾玉后脑勺那一块的头发给剃了。
老大夫说得还真没错,赵瑾玉只觉得身陷泥潭之中,拔都拔不出来。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不是癔症也差不了多少。
徐皎然夜里回来,赵瑾玉已然发起了高热。
老大夫怕得就是这个,夜里元玉来请他之时,他人还没睡。听说果然发了高热,拎着药箱就跟去了。
徐皎然眉头皱得夹死蚊子,命人将夏来福叫来,亲自问他怎么回事。
夏来福白着脸,心口砰砰地跳。
起先是不说话,尔后实在受不住徐皎然冷冽的眼神,舔了舔嘴唇直说是二姑娘自个儿去掰扯匠人的梯子,脚下没踩稳摔下台阶,头磕到石狮子上了。
红菱跳着脚就骂他黑心肝骗子,根本就是他跟远兰将她们姑娘推到石狮子上!
徐皎然闻言,脸立即沉下来。
命人去叫远兰,却被告知远兰早已去暗房跪着等候处罚。她转过头看向地上头大如斗的夏来福,嘴角抿了起来。
夏来福再不敢再隐瞒,将实话倒了出来。
原本这事儿他不占大责任,只是想着,左右新家主不喜二姑娘,就顺水推舟帮一把新家主的身边人。谁知人家自个儿不领情,这般反倒显得他趋炎附势妄作小人。
徐皎然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事情始末弄清楚了,她也该去谢林院瞧瞧,于是放下杯盏。
走到门口之时,突然顿住。
她声音淡淡的,“明日起,夏来福领着一家老小,离开徐府。”
说罢,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夏来福瞠目结舌地跪在地上,不敢置信。
而久陷梦中的赵瑾玉眉头紧皱,手劲大的离奇,死攥着衣裳叫人没法扯开。张氏等人急得满头大汗,湿透的衣裳不能再穿,会生风寒的。可试了多种法子,就是没法叫他松手。
徐皎然过来,正是一群人僵持的时候。
“去搬一床褥子来。”
一屋子人不明所以,就听她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捂。”
第4章
醒来
青罗纱帐里,凉风顺着半阖的窗送进屋内。弱气的少年趴伏在引枕之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紧蹙着眉心,因高热而发白起皮的唇不停蠕动,似乎在呓语又似乎在叱骂着谁的模样。
赵瑾玉不知道这样的梦要做多久,脑海里接连不断地画面浮现。
大多都是一个红衣的妖娆男子身边琐事儿,他的贪嗔痴恨。偶尔也有陌生的男男女女,慌张的,恐惧的,言辞恶毒地诅咒……各种各样。更多的是形色悠然的徐皎然。她总是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各类场合,好似个假人。
这种嘲讽不是来自于旁观的他,而是梦中那个红衣男子。
红衣男子身上有一种让他感同身受的气息,虽说此人脾性与他南辕北辙,但赵瑾玉莫名知道,这人就是长成之后的自己。
画面浮起又湮灭,而最后一幅画面,是在一出热闹的宴席之上。他依旧身着红衣,与徐皎然举杯共饮。
夜幕渐渐深沉,徐皎然在微笑着饮饮下一杯酒之后,吐血不止。
须臾之间,倒在了案几之上。
鲜红的血液顺着徐皎然的嘴角流满了案几,尖叫,嘶吼,乱作一团。他亲眼看着那血迹,一滴一滴滴在她的白裙之上。鲜红又瑰丽,开出了刺目的花。徐皎然就静静地趴在那儿睡着了一般,依旧神色悠然。
……
血还在滴,猩红的颜色,让他的灵魂被卷进了旋涡。
赵瑾玉一声惊叫,大汗淋漓地醒来。捏着被褥的手指发白,整个人溺水似得剧烈的喘息。守夜的张氏听到动静,迷迷瞪瞪地执烛台过来瞧瞧。
“姑娘,您醒了?”可算是醒了,张妈妈绷了几日的心总算放下。胖胖的身子灵活地扭过去将烛台搁到一边,小跑过来扶他,“要不要水?”
赵瑾玉张了张口,这才感觉到喉咙如撕裂般灼痛。
“什么时辰了?”
声音哑得像含着砂砾,“水。”
张氏赶紧倒了一盏蜜水:“刚过丑时,还早。”
赵瑾玉接过来,一口一口将饮下,转而又将空盏递给她。张氏接过去,握着没动。赵瑾玉眉头一蹙,抬眸瞥了一眼。张氏被这眼神弄得一愣,转头给他再满上一盏递来。
“姑娘您烧了两天两夜,”总觉得主子哪里不对,张氏盯着喝一口润一下唇的赵瑾玉,这动作有些陌生,“大夫说,若您今夜再不醒就要出大事……”
张氏唠叨,边动作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关于徐皎然没有要远兰偿命,她如今还心有不忿。倒豆子似得将这两天的事儿倒了干净。边说边骂:“姓徐的恶人,竟没将远兰那个贱婢打死。伤了姑娘您,赏个几板子就过了?这是正经主子不如她身边的狗!”
若是往常,赵瑾玉定要红眼睛的。这回竟跟没听见似得,连眉头都没抬一下。
没人应,张氏悻悻地闭嘴了。
一口将剩余的蜜水饮尽,将空盏递给她,他复又趴下去。
后脑勺的伤口还在痛,清晰的痛楚让他明白眼下并非他庄周梦蝶。一手拄着唇,低低地咳了一声:“去将窗子打开。”
嗓音懒散,拖着别样的尾音,寂静的夜里格外勾人。
张氏握着杯盏身子一抖,看了眼已经阖目的赵瑾玉,将身上的酥麻感压下去。她不赞同,人立在床榻边没动。
“啊?开窗?”夜里这么凉开窗?
目光从小了一圈的手上挪开,赵瑾玉抬眸静静睨向张氏。张氏却皱着眉一脸不乐意,“姑娘,您身子正弱,见不得风。先忍一忍吧。”
重新见着在他十四岁便被徐皎然撵走的乳母,赵瑾玉十分平静。
岁月打磨了他,也淡漠了情分。虽说奶娘对他真心实意,但胆小怕事和惜命怕死也是刻在骨子里。如今是再难生出亲近之心。
“罢了……你下去吧。”
赵瑾玉摆了摆手,合上双目。
头还有些隐隐作痛。撞伤疼是一回事,梦太多才是根源。这两日,他连续不断地做梦,一帧又一帧地在他眼前闪现。仿佛有人拿个小锤子在他头颅里不轻不重地敲。一下两下无事,太多就十分伤神。
闭上眼,他的意识便昏沉了。
他老实听劝,张氏心里舒了口气。这孩子就是听话,从小到大都省心。
担心赵瑾玉高热没退,张氏便想探一探他额头。谁知手刚伸过去还未沾到一根头发丝儿,就被闭着眼的赵瑾玉迅速躲了开。
张氏一僵,有些诧异。
好半天说了一句:“奶娘就是想瞧瞧您还发热不发热……”
赵瑾玉额头突突的,心情有些郁躁。
抿嘴淡淡道:“不热,好多了,你下去歇着吧。”
她家姑娘怎么了?怎地这么见外?张氏心里异样一闪,转头见夜色确实深了也就点头:“那姑娘您歇着吧。”
说完,她便放下了罗帐。
赵瑾玉又睡了,看样子不会再醒,她便也去歇下。
***
徐皎然从外头回来,听说人已经醒了就放心了。
小姑娘身子弱,去守孝差点折腾了自己一条命。李大夫直言,如若三天还退不下高热,叫她做好了赵瑾玉痴傻的准备。好在没过三日,吩咐管家将补身子的药材送去谢林院,她亲自去看看。
老大夫临走之前留过话,说人醒了再把一次脉,蓝燕去请了。
她是只身一人过来,没带下人,进了院子也就没惊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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