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番诉真情的话听得王氏脸红。崔沅绾说的有理,可这些事在她生育孩儿面前算什么?一家人本就该互帮互助,当初她娘便这么教,如今她自然也能这么教自个儿女娃。
“尖牙利嘴,说不过你。”王氏倏地拿起托盘里的拨浪鼓,摇了两下,想吸引慕哥儿过来,不曾想慕哥儿还是赖在崔沅绾身上,不肯挪动半步。
王氏生气,把拨浪鼓往案桌上随意一摔,这般动静叫养娘女使害怕,却仍阻扰不了慕哥儿奔赴崔沅绾怀里。
王氏不舍得说慕哥儿半句不好,自然把气撒到了崔沅绾身上。
“自打你去了晏家,人是晏家新妇,这心约莫也栓在晏家祖庙上去了。除了有一半我崔家的姓,你还有哪里是我崔家的?”
崔沅绾轻笑,“娘不也是?娘比我更甚,娘时刻说崔家,可外婆婆家半句不提。”
王氏:“我是守着为人新妇的本分,嫁过去便是别家的人。你提我娘家作甚,磕碜家腌臜人,无需记得。”
崔沅绾回道:“那我也是尽着新妇本分。哪有新妇婚后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的,还是为了自家小弟跑前跑后。若是传出去,外人都说我顾念娘家,说我误了夫家。等爹爹这事过去,我就要跟着官人搬到京郊别院住去。来回离得远,就不怎么回娘家了。”
王氏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愿在崔沅绾面前低头,低头喝着茶水,一面想着话术。
“二姐你也别吃昧。”王氏话语软了下来,“你这孩子,总是一副清高孤傲相,总是记得一些坏事。你怎么不想想,若是不疼你,怎会好吃好喝供你安康长大?最好的筝笛,最好的脂粉绸缎,哪个不是独你一份?”
到底是娘,知道哪句话最戳人心窝子。
见崔沅绾怔住,王氏心里暗喜,侃侃而言:“当年怀你时,家里正困顿。你大姐与你爹爹,宁肯少吃饭,也要叫你吃得好些。你生来粉面玉琢,亲戚都想抱抱你。打小你便是家里族中宠着的孩子,从你与这人世见面,吃穿住行,都是顶足的好。当年你爹爹还是个判官,捞不到油水,偏偏又想叫你学个乐器,是求着家族亲戚集钱把你供养起来的。你爹爹是个闷汉子,我也忙不过来。说来都是我的孩儿,哪能不疼呢?”
方才还是偏心的局外人,现今一句长话,王氏就成了慈母。
崔沅绾强撑起来的镇定冷静在王氏的话语侵袭下,溃不成军。
家族是让她自愿沦为攀附权势的工具,他们示好是带着万种目的来的,可她的确从家族中获益许多。她学的器乐诗词,叫她成为外人口中的才女。她穿着一件件金缕衣,滋养了一副贵气相。她享受着的权势滋养,叫她眼界开阔,懂文明理。
家族便是一座山,压在她身上,常叫她呼吸不顺畅。也是这座披满金银权势的山,给了她足够底气,不惧上位者,不蔑下位者。
家族把她捧到圣人面前,捧到贵女安人面前,捧到高楼玉台之上,与昭昭明月可比。
数不清的赞誉,凝成四字——汴京一绝。
崔二姐此人,与裴喑的诗词,万頔的长剑,构成汴京城中最耀眼不过的三颗明珠。裴喑天生我才,万頔苦练成刚,唯有她,是被清酒崔氏一步步捧上去的。
没有家族,她比蜉蝣还渺小。从记事来,她便被灌输着家族高于一切的念头,甚至是她这条薄命。
她苦心经营,在晏绥身边蛰伏做低,都是为了家族啊……
怔愣时,慕哥儿拽下来她头上的银篦子,摔到地上,篦子发出清脆响声,碎成两半。
“慕哥儿,你这是作甚?”
王氏一声高呼把崔沅绾震得清醒过来。
定睛一看,那破碎惨淡的篦子,正是晏绥亲手给她做的那根。
那段日子,晏绥黏人得紧,却总觉崔沅绾同他不亲近。恨不得把她眼挖出来,胳膊腿卸下来,把他的眼珠安在崔沅绾眼里,把他的胳膊接到她身上。
他的爱愈发病态畸形,这篦子是他一夜未眠,跑到锻造铺里做的。篦子上刻着几片柳叶,刻着鱼戏莲叶。
晏绥曾说,篦子若断,她的腿也会被折断。这般私密物件,只有崔沅绾一人能动。
不过晏绥约莫没想到她娘家那个不成气的小弟,他万般护着的篦子,是他所谓真心所在,而今被外人随意摔断。
“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啊!”
崔沅绾推开一脸懵的慕哥儿,这篦子实在是不一般,她心里气恼,通通发泄到慕哥儿身上。
“我就不该叫你碰我!”
慕哥儿被她低声吼了句,往后连退几步,实在怕得紧,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一根银篦子而已,断了就断了,我赔你十根,何必这么穷酸!”
慕哥儿止不住的哭声与王氏一声与一声高的呵斥闹得前堂混乱不堪。
崔沅绾弯腰把摔断的篦子捡起来,再一抬头,满堂人都用着指责不解的目光瞪着她。
养娘女使不敢说话,可她们的目光便是猝了毒一般,一刀刀往崔沅绾心里戳。
“我……”
“嗳,这家离了我,当真没法过下去!”
屋外的话打断了崔沅绾的解释,熟悉的娇嗔呓语,竟给人恍如隔世的错觉。
作者有话说:
恋爱脑化的晏狗:变身绣郎与簪郎,缝纫机踩起火,第二天给女鹅送上新衣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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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五十:上位
尾音绵长上俏, 自然只会是张氏。
王氏冷眼,“姨娘还有脸回来?官人前脚刚走,你便潜入我府上。怎么不要你那大表哥了?”
张氏穿着绛紫衣裳, 头上只戴着一根木簪,额前一缕发丝垂下来, 穿得难得素气,却总叫人觉著作风似行首小姐一般。下三滥的气息与崔府风气不相称,她不像姨娘, 倒像是瓦舍里的狐媚子。
张氏破罐破摔,不搭理说风凉话的王氏, 反而满面春风地看着崔沅绾,叹着:“嗳,这不是二姐么, 终于舍得回趟娘家喽!”
张氏绕着崔沅绾转, 上下打量。乌发玉肌,华贵雍容, 少了几分小家子气,多了几分成熟妩媚的贵气。
“女婿真是会养人。”张氏眼眸明亮, 赞不绝口。
王氏叫养娘把慕哥儿抱下去,见张氏毫无半点羞耻之意, 忍不住讥笑:“那是我女婿。姨娘都跑了娘家去了, 我就不把姨娘当成自家人了。方才官人在时, 我在官人面前提了几嘴姨娘做的好事。姨娘有错在先, 就休要怪我家无情无义。”
“我可不跟某些人一样厚脸皮。”张氏趾高气扬,无意露出手腕上戴着的镯子, “我来贵府叨扰是来取我的贴身物件。自古树倒猢狲散, 何况先前成郎也跟我说过, 若他有事,我自行走便是。我俩爱过,分别自然要体面些,不能闹得太难看。”
想必张氏也不知“树倒猢狲散”是何意思,只比王氏小几岁,却把爱恨嗔痴挂在口头上,不知羞。为老不尊,王氏最看不惯她这低贱样。
“成郎能安然无恙地从狱里出来,多亏我大表哥。他在贵人手下做事,是贵人身边的红人。表哥一句话,成郎就脱罪开来。我想夫人到时还得给我表哥送份礼。”
王氏气不打一处来,啐一口唾沫。
既然人要走,王氏也不再给她留面子,撕破脸皮也比忍气吞声,听她说那些荒唐事的好。
“姨娘,以前怎没发现你这脸皮比大内宫墙还厚实?妾室与外男私通,竟也好意思去郎婿家里炫耀一番!”王氏给她一计眼刀,见她左耳进右耳出,更是气急败坏,“你不是妻,哪里有郎婿来疼?当年官人许诺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因为你,官人才变了心!”
“我呸!”张氏叉腰,她声音本就细,吼起高声来,只叫人觉着刺耳。
“当年我跟着表哥在宣德街卖鲜鱼为生,是成郎先招惹了我。他先朝我走来,就别怪我做出后面的事。何况世间男郎,哪有不娶妾的?不娶妾,那是柳下惠!”
张氏说罢,见王氏偷瞄崔沅绾一眼,心里蓦地沉了下来。崔沅绾方才揣着断裂篦子,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看着长辈发疯,颇为乖巧。
只是张氏的话说得太过偏颇。
晏绥不就是个没娶妾,只有妻,甚至都不叫女使近身服侍的柳下惠么?
崔沅绾面色一僵,还未开口反驳,张氏便换上一副好说话的脸皮,仔细哄着,“二姐别介意,我是个没脑子的,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女婿对你一往情深,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大抵是利害牵扯,原先张氏急起来哪管崔沅绾心里感想,今见她攀高枝,自然想巴结一番。
“我大表哥跟女婿是认得的,咱们一家亲。”张氏讪笑道。
王氏看不惯,嘟囔道:“真是不要脸,泼皮成精没眼看。”
张氏欠身,“不多做叨扰了,我这就叫帘姐儿收拾屋子。车就在府门外候着,我说到做到,绝不多做停留。”
王氏疑惑,“官人还没来,你俩不再见一面么?”
张氏回道:“该说的都说过了,留点体面,来日再见也好说话,不会觉着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