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你不想说那我便不看了。”福灵说道。
崔沅绾松口气,点头说是。蓦地想到福灵方才的话,轻声询问道:“公主说的那位阿姊是官家的孩子么?”
“不是。”福灵摇头否决,“阿姊的相貌我不记得了。可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亲阿姊。说起来,当真过了许久。那时我才两三岁,那么小的孩子能记得什么事?那年生辰宴,京官都携家眷来赴宴。后来我跑了御花园玩去,遇见一帮放纸鸢的阿姊。其中便有我记得的那位阿姊。我只知她是贵家女,旁的都记不清了。”
福灵说罢,有一瞬想过,那位贵家女会不会是崔沅绾。不过想到崔发是近两年才升为御史中丞,早些年并未入京当官,那她遇上的贵家女自然也不会是崔沅绾。
“那几年才过得畅快。后来兆相一行人率行变法,旧党皆遭贬谪。汴京里的大家是变了又变,那时哪有崔家与晏家呢?”福灵说罢,莫名睨了听得认真的崔沅绾一眼,又接着讲道:“那时嗣荣王为国立功,我爹爹给嗣荣王加官进爵,他家才风光起来。不然就凭承怡那个不起眼的娘子,又怎能成我的伴读。”
崔沅绾听着福灵讲往日风云,不禁问道:“照这般说来,公主与承怡县主倒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怎么那日再见就剑拔弩张的呢?”
“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福灵气恼地跺脚,“我还没讲到呢!你先听我慢慢说。”
崔沅绾瞧她这般孩子气的行径,觉着自个儿好似在哄着闹脾气的孩童一般,笑着点头道好。
“高官都曾意气风发过,也曾落魄狼狈过。嗣荣王当年也是风光无限。嗣王本是虚名,爹爹念他功高,又加了个‘荣’字,自此便成了实打实的亲王。不过后来与夏家走得近,逐渐没落下来。家一没落,家族里的人自然也受牵连。嗣荣王刚有与夏家联姻的苗头,承怡便被遣出宫去。后来嗣荣王家与夏家联系愈加密切,我与承怡的关系自然一再恶化。”
“为何夏家会影响公主与县主的情谊呢?家族的事,与自身又有何干系?”
“怎么逃不了干系?”福灵想到夏家所作所为,心里便觉着恶心想吐。
“方才不是说,汴京里的大家是变了又变么?那夏家便是唯一不变的一高门贵家。只是夏家不是靠忠良在国朝站稳脚的,夏家历任家主都跟千年的老狐狸一般,心眼比头发还多。个个奸诈圆滑,偏偏这样的人却在官场上过得如鱼得水,没人敢得罪他。现任家主,枢密院夏长史,我曾见过他几面,身上的铜臭腐臭气几欲臭气熏天。那人面相|奸诈,一身肥膘肉,一笑那眼便眯成逢。就好似,一桶用剩下的臭油一般。”
福灵想到夏昌那般猥琐模样,心里便发颤。
崔沅绾听罢她这番描述,噗嗤笑出声来。她也见过夏昌,仔细想来,确实是福灵描述的那般不堪。
福灵口舌干燥,饮罢一口热茶,心里又燥起来,接着讲道:“夏昌入仕以来便是兆相的死对头,旧党早被兆相打得四处逃窜,唯有夏昌屹立不倒,默默发展党派势力。如今朝中新旧两党斗得天昏地暗,不知兆相有没有后悔过当年没把夏昌拉下来。”
福灵把晦涩纷乱的朝堂斗争说得生动有趣,比那说书先生还要会分解个中关系。福灵滔滔不绝,说罢见崔沅绾眸里发亮,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纵使她先前对崔沅绾有偏见,可也从未否认过这件事。
崔沅绾长得实在是太美了,美到用再高贵华丽的词形容她,都觉着用词不当。
眼下,美人支手笑眼,静静听着她讲这些忤逆大胆的话。福灵不得不承认,她也被崔沅绾给迷了住,脸上不知何时挂着痴笑,盯着崔沅绾看,连话都忘了说。
“公主常居深宫,倒是对这朝堂与各大家族之间的事知道甚多。”崔沅绾满眼欣赏,叫福灵过来喝茶。
“还不是在宫里过得太无趣了些。后来搬到公主府住去,爹爹派了几位聪明人做我的女使,知道的自然多些。不过这些高家的事若想知道,随意打听一下便知七八。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些人做的事,先人都做过。读过千百遍书,便知这些事不过是沿着先人的脚印走罢了。”福灵说罢,一时扭捏起来。
“反正,你婚后无趣,我亦无趣。日后你若是想知道些什么事,随时可去公主府找我。”福灵抿着嘴,这会儿袒露心意满脸通红,低头揪着膝前衣襟,都不敢看崔沅绾一眼。
崔沅绾没料到福灵竟是这般真性情之人,不过才说了几句话,便说公主府随她出入。想到福灵方才欣赏的眼神,定是在欣赏这副皮相了。一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点头道好。
她听罢福灵的一番话,对这官场与高门之间的事清楚不少。原先待字闺中她消息闭塞,纵使外面天翻地覆,她也在家安然绣花纳鞋。福灵的话把她带到一方新天地,她并不排斥,反倒敞开心门去接纳。
不过她此番前来是来套福灵口中关于她大姐的话的。福灵比她小,她大姐生来时,约莫福灵还在圣人肚里待着呢,怎会知晓大姐的事?
难道原行遮在胡扯?上辈子原行遮与她哪有什么交集?重来一次,许多人事都与上辈子全然不同。她也无法去辨情原行遮的心思。
不过眼下她大姐的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何抓牢晏绥的心。娘家已经在催她了,她娘恨不得把慕哥儿也当成陪嫁,恨不能把慕哥儿提溜在晏绥面前,叫晏绥多关照关照慕哥儿。
想到此处,崔沅绾热切的心头一下被浇灌冰水来,心都是冒冷气的。崔沅绾赏着手上的蔻丹,一面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近来无趣,想养只狮猫或猧儿。只是先前不曾养过,不知其习性,此事便搁置下去。”
“要养便养,有什么可犹豫的?”一说到这方面,福灵便打开了话匣。
“我养着一只猧儿,一只狮猫。这两只都是出了名的乖巧,平日里跟成了精一般,通人性,任谁见了都想抱起来怜惜。不过生辰那日倒是出奇地闹,在一处殿里,还显些叫我丢了面子。”
崔沅绾听罢这话心里暗自感慨。想是那日猧儿与狮猫嗅到屏风后的生人气息,才那般闹。崔沅绾轻咳一声,说道:“公主驯猫驯狗有道,可能传授我一些法子来?”
福灵点头,“自然。”
“这猫狗都是看人眼色的主儿。你强它便弱,你弱它便蹬鼻子上脸。不过你驯养它们,不能一直热,也不能一直冷。忽冷忽热,打过巴掌给个栆,叫它既知道你的厉害,也沦陷在你的温柔乡里。不过最要紧的便是耐心。你拿出一颗真心来,它自然也会感受到。猫狗既能送到你手里,断然不是什么烈性的主儿。慢慢来,总能驯服它。”
崔沅绾沉吟,“若我想驯服的就是顽劣的主儿呢?若那猫狗比我还要强又该当如何?”
福灵听罢她这番不着调的话,一阵嘲笑:“哪有猫狗能比你还强?难不成你想驯养一匹狼?还是饿疯了的野狗?”
见崔沅绾低头不语,福灵心里一沉,颤声道:“你要养的,真的是狼么?那我可帮不上忙了。我这些法子,还不足以驯服一匹狼。”
崔沅绾沉思想了半刻,与福灵一脸忧愁不同,她竟出声笑了起来。
“说是狼也成,说是饿疯的野狗也未尝不可。能不能行,总要试试才知道。”崔沅绾说道。
见她这般无所畏惧,福灵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这可不兴试啊。成还行,不成……”福灵想到崔沅绾的身子被狼狗撕扯开来无情啃|咬的可怖样子,身子止不住发颤。
“没事,我不会拿性命作抵的。”崔沅绾说道,眼前逐渐出现一个身影,愈来愈清晰。
不过还未等福灵再仔细交代下去,门外便来了个人,敲了下门。
“雨停了,渝柳儿,跟我回家罢。”
是晏绥的声音,门外站着的也是晏绥。
崔沅绾没料到晏绥叫催得这般紧,仔细一听,屋外暴雨声确实小了下去。
崔沅绾满脸歉意地欠身与福灵告别,不过迈出半步就叫福灵给拉了过来。
“他叫你走,你便真要走么?你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这般草草了事回家去,岂不觉着亏得慌。”
“不了。”崔沅绾拂去福灵搁在她臂上的手,轻声回绝。
点到即止,无论在任何场面都适用。
何况她站在屋里虽看不见晏绥面上神情,却也能想象出来他噙笑欺人的样子。晏绥的忍耐从不会无底线放宽限制,她可不敢也不想惹恼这尊神佛。
崔沅绾弯腰拿起墙角边沥水的伞,才推开门便被晏绥捞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好似溺水之人抱紧浮萍那般用力。
门被晏绥一推,便兀自吱呀吱呀地合了上来。
福灵始终看着那把带细弯柳叶的伞。渝柳儿,含在口中念一遍,甜腻粘牙。
晏绥强硬把崔沅绾给扔到马车上去,倒叫留在雅间内的众人觉着难堪,一时无言相对。
显然,众人的心思都在崔沅绾身上。她走得突然,众人便泄了气,难以提起半分力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