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崔发南下遇劫,是林番海救了他。林家清贫,崔发将他引荐给枢密院长史夏昌。林番海上进,林家才在汴京里站稳阵脚。
彼时党争还未显露锋芒,崔夏两家也没闹僵。今年陇西战乱,他不过与夏昌来往几封书信,便被线人给抓住所谓罪证,要告他勾结谋逆。
他无心造反,却有拢财之实,不敢公开。这事林番海掌握住,欠他林家人情。
林番海说,把二娘子许配给自家大哥,这事不会再提,保准处理干净。
而今晏学士信上言,他已销毁全部书信,又对林家施了压,叫他放宽心。
晏学士惹不得,晏学士的师傅兆相更惹不得。兆相乃三朝元老,只晏学士一位爱徒。何况晏学士深得官家信任,官场之间,哪个不长眼的腌臜种敢跟晏学士抢人。
晏学士家里清净,还未曾娶妻,也不曾有妾。宝玉在前,哪里还顾得上林家那小子。
这桩婚事,能成就成,不能成,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成。崔发还想再往上走几步,崔家也不该止步于此。
“一封给林家,一封给晏学士。”崔发把信递给宅老,顿觉头疼,转身就往张氏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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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
崔沅绾刚跨过门槛,就见秀云急急忙忙地拿信递给她。
秀云叉手行礼,恭敬奉上信笺,道:“娘子,是晏家的信。”
眼下府里上下皆知,二小娘子摆脱了那寒酸的林家,要风光嫁到晏家去了。
没几个人见过晏学士的模样,不过也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他那仙人之姿,玉树临风。宅老不叫她们这些女使声张,她们便只在私下里围在一起,说些闲话。
秀云一直跟在崔沅绾身边,自然想叫她配位良人。今日听这消息,笑得比熟透的石榴还艳。
崔沅绾被秀云这脸痴态逗笑,心里自是畅快。
“晏学士是位端方君子,可没说叫我去游湖赏花呢。只是说着宽心话,叫我莫慌,婚事一切有他操心着。”
虽是这般说,可崔沅绾还是从信里读出了风雨欲来的意味。
她与晏学士来往并不多,仔细想想,也就见过一次面。圣人生辰时,官家办了生辰宴。崔沅绾跟着王氏前去赴宴,宴席上与他撞面。不过匆匆一瞥,约莫谁也不记得谁。
男女不同席,可那人身姿劲瘦颀长,在一众油头肥耳的官员中颇显出众。上辈子她潦草下嫁,婚后在宅院里待着,自然没再见过他。
重活一辈子,仍旧上不了沙场,做不了官,所幸能选郎婿搭伙过日子。比上辈子只能下嫁要好得多。
秀云瞧见她又怔着,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娘子今日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难不成是落水的事在心里成结了?”
崔沅绾摇摇头,鬓间簪子微晃。“醒来太乏了,过会儿就能好。”她回想着落水前的事,对秀云来说是两日,对她来讲却恍如隔世。
屋里凉快,崔沅绾脱去尖头履,支手躺在床榻上,问了秀云一些事。
还是老样子。姨娘进家门后,院里不得安生,整日鸡犬不宁。
“果真是夏乏。”崔沅绾掂着一把团扇掩面,眼眯着,隐有睡意,“歇会儿罢,有什么事再叫我。”
秀云说是,伺候崔沅绾歇息。往前小娘子可没午睡的习惯,大抵是身子倦得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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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的屋里有冰盆摆着,雕花窗子用梨木杆子撑了半扇,凉快清爽。崔发觉着这处当真是好,躺在张氏怀里,稍作歇息。
张氏任由崔发靠着胸脯,心里有千万句埋怨,但瞧见崔发满目愁容,生怕说错话惹人恼,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边扇着凉风,一面附和着崔发的牢骚话。
“晏家和林家,实在是难以选择啊。林兄与我有恩,夏长史也发展得正好,晏家也是崛起的新秀。可我……”崔发话头止住,这些官场上的话平日里他都跟王氏说,王氏虽不懂,毕竟是一家人,不会往外传。
妾室就不一样了。今日一急,这才破了例。
张氏笑笑,姣好面容顿时绽开了花,恍惚之间散发着香气,迷了崔发的心。
“如今我是御史中丞,”崔发开口,“御史台的台长,听起来好,实则各种繁文缛节都要时刻谨记遵守。看着威风,实则容易得罪人不说,还常常吃力不讨好,家里讨不到半分油水。”
崔发把真心话说了出来,他原先是开封府的判官,后来莫名升到了御史台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张氏不懂皇家的官位名儿,打心眼里觉着台长威风,只是开口还是说着另一番宽慰话。
“既然如此,那就尽力任别处的官罢。我看那什么枢密院啊,国子监啊,都有相公撑台。他们能去,成郎也能去。”张氏天花乱坠地哄着,叫崔发一时不知天地伦理是何物。
崔发沉吟,“这么多年,你肚里也没出个孩子。等二姐这婚事过去了,我再好好陪你。”
张氏听了自是感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抹胸也往下坠了几分,露出白嫩的肉来。
“不是时候。”崔发又把那抹胸往上提了提,“我来你这儿,是为了等晏学士登门拜访。这会儿人都快到了。你先拾捯下,显得体面。”
两家相会的场合,妾室都会避嫌,正妻跟在家主身边待客。不过崔发一向宠爱张氏,何况晏学士信上特意说想看看全家人,日后不怕脸生。
崔发清楚他的心思,无非是想多看看崔沅绾而已。
“叫个人,去二姐那屋里给她说声,酉时前到前堂屋去。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多好。”
也不知崔发话里哪个字惹了张氏,她应声说是,话里酸味溢满:“行啊,我叫小帘去。”
小帘是张氏屋里的贴身女使,一听自家娘子发话,赶紧说好,转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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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毒辣,秀云搬过一把藤椅,躺在廊下打盹。竹帘档下大半日光,从竹扇里窜出来的日影斜打在椅脚边,照着垂地的杏黄三涧裙。
秀云听见碎碎的脚步声,眼睫一颤,忙起身迎接。来人竟是姨娘屋里一贯嚣张跋扈的帘姐儿。
“家主吩咐,酉时晏学士来府上做客,叫娘子收拾收拾,尽早到前堂等人。”
大房二房从上到下都是相看两相厌,帘姐儿对着秀云胡乱嚷了一通,也不多做交代,随即离去。
眼下遭罪的是屋里才睡熟的崔沅绾,被秀云轻声唤醒。
“他今晚就来?”崔沅绾揉着酸涩的眼,问道。久久听不到回话,定睛一看,原来是秀云看得痴了。
“莫不是沉醉在我身上了?”崔沅绾笑着打趣,说了句诨话,不曾想秀云点了点头,毫不掩饰情绪。
过会儿回过神来,秀云忙捂着通红的脸说逾越。
美人卧榻,衣襟凌乱,藕臂轻轻晃动,任谁叫了这幅场景,都要痴上几分。
崔沅绾轻笑一声,却在想今晚做何装扮。上辈子出嫁后生活不顺意,无心打扮,常穿粗布麻衣,灰头土脸都是常态。
如今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是一张不染烟尘俗事的脸,崔沅绾感慨万千。
“娘子平日里都不爱这紫色衣裳,今日却挑了远山紫的内衫、木槿紫混藤紫的褙子,当真是一日有一日的偏好。”秀云心里不解,手上还是拿起篦子,长簪,挑着合适的冠梳,耳坠,搭配这紫色衣裳。
崔沅绾闻言,低头打量着这身衣裳。她早不是原先天真无邪的小娘子了,哪会在穿搭上费神。
衣裳样式深得她心,褙子对襟处镶着一排小珍珠,立领处金线缠绕。两袖绣的是开得正盛的紫藤花。这件衣裳,是先前过生辰时,崔沅绾特意叫人做的。不过是图个新鲜,衣裳做好后,新鲜劲一过,她便再没穿过。
今日是新生,自然得用新衣裳来配。
点绛唇,绘弯眉,秀云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半刻便给崔沅绾装扮了好。
“爹爹方才应是给晏学士递过信了,就是不知林家那边……”崔沅绾绕着头上坠下来的珍珠串,轻声问道。
秀云说不知,“方才姨娘屋里的帘姐儿来了,只是说叫娘子去前堂见人,林家的事半句未提。”
“姨娘屋里的人来我这儿?”崔沅绾有些疑惑,不过再一想,约莫是爹爹歇在了姨娘屋里。
“姨娘一向把我和慕哥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爹爹劝和几句,这两屋之间半年都不会有任何来往。”崔沅绾说罢又问了句时辰,见快到点了,忙起身去前堂。
晏家学士,人人口中手腕强硬,端方俊俏的君子,崔府里没人不想窥见他的半分相貌。
她也想瞧瞧这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郎婿,到底是何狠戾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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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人重视这次的来客,人人都换上了新衣。子女先来,崔家人丁也不兴盛,只有慕哥儿和崔沅绾两人彼此相望。
慕哥儿是个顽皮性子,上学上得早,功课不好好读,一心想着和貌美的小娘子多说几句话。
学堂里老先生看管不住,常常气出一身病。见崔家金锭子给得实诚,才低声下气地求他学习。
慕哥儿平日里爱黏着崔沅绾,今日也不例外,拿着拨浪鼓往崔沅绾手里塞,人也往她身边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