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凝望着容若的背影,犹自说道:“也不奇怪,今儿个已经是四月二十三了。”一声长叹过后,福全随众人坐下来。
昨夜那场雨似乎还未下透,日落时分,天边又飘起了绵绵密密的细雨,顷刻间转为瓢泼大雨。
“糟了!”若馨呼喊着从里屋奔出来,“阿玛,穆敏,快出来收草药。”
章海宽取来两件蓑衣,将其中一件抛给穆敏,另一件为若馨披上,自己则冒雨将筛子上的草药收进麻布袋子里。
“阿玛,您这样会着凉的。”若馨将蓑衣脱下来披在海宽身上,如瀑般的大雨打在身上,只觉得刺骨的疼痛,若馨咬紧牙关,利索地收拾着架子上的草药。
容若从偏屋里奔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蓑衣,对若馨说道:“章姑娘快披上吧,姑娘身子单薄,淋不得雨。”
若馨报以感激的一笑,接过蓑衣。容若并未进门,而是走到架子边,问道:“可是将同类的草药装到布袋子里。”
“纳兰公子还是赶紧回屋吧,这里由我们来收拾就可以了,公子若是得了病,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不碍事,没那么容易就着凉了。”容若随口附和了几句,并未停下手来。
福全闻着雨声,也从里边走出来。一手各撑着一把伞,举在若馨和穆敏的头顶。穆敏边捆扎着袋子,边埋怨道:“我可记得你们之中只有一人被蛇咬伤了吧,那剩下的人呢?”
“姑娘别急,在下这就来。”李德全从身后为章海宽撑起伞,嬉皮笑脸道,“在下不是来了吗?”
穆敏不满道:“我又没说你,你不过一小跟班,我说的是里边那位闲人。”
里边那位“闲人”自然是指玄烨,穆敏透过烛光见他正坐在窗子边悠然地喝着茶,像是观戏一般看着屋外的人忙得焦头烂额。穆敏恼火不已,朝着玄烨喊道:“你以为自己真是我们请来的客人那,也不知道出来搭把手。”
章海宽斥责道:“穆敏,不许口无遮拦!”
“姑娘别见怪,家弟身子弱,淋不得雨。”福全赶紧赔笑着打了圆场。
玄烨听后对曹寅呵呵笑道:“敢情我成了闲人了。”
曹寅附和道:“黄宣兄岂会是闲人,不过是穆敏姑娘不知情罢了。”
“呵呵,这章海宽倒也挺会起名字的,穆敏,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惹不起的丫头。依我看,倒是那位姐姐知些礼节,不过山里人家,温婉中总带着些豪气。”
福全玩笑道:“老祖宗说你风流,可是一点儿都没说错。”
玄烨见福全浑身滴着水进来,赶紧从包袱里取了见干净的衣裳,递给福全,笑道:“古有云‘人不风流枉少年’,不过老祖宗可真是冤枉我了。”
“对了,两位爷可觉得这位若馨姑娘有些眼熟。”曹寅说道。
玄烨的脸沉了沉,曹寅赶紧改口道:“哦,两位仁兄。”
“你不说倒也不觉得,经你这一提,我觉得她确实像一人。”玄烨低头思索着。
“像,但又不像。”福全口中呢喃,目光深凝。
玄烨笑道:“没错,论说像,恐怕只有那双眼睛。”
“呵……的确,只有那双眼睛。”福全与玄烨你一言我一语,曹寅一脸茫然,问道:“什么像不像的,不知二位说的是谁哪?”
玄烨提醒道:“曹兄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明天,四月二十四。”曹寅想了想,恍然大悟,“哦,记起来了。”
“没想到这么快一年就过去了。”玄烨略带怅然,而后看向门外,疑问道,“哎,怎不见纳兰兄回来?”
“我在这。”容若浑身湿透着走进来,身后跟着李德全,手里捧着一壶酒。容若全然不在意满身湿寒,他笑着走上前对福全说道,“我特地从章海宽那儿要了壶酒来,方才淋了雨,快喝杯酒去去寒吧。”
待容若换下衣裳,李德全为四人依次斟了满杯,不等玄烨动手,容若已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之后又猛灌了几杯。福全正欲劝时,容若忽然身子一斜,倒在了地上。
“纳兰兄!”
砰……
“章姑娘!”
这一倒便是一整夜,天亮时分,容若才醒来。从榻上坐起来,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容若晃了晃脑袋,披上外衣便下了榻。容若从包袱里拿出一叠纸稿,顺手抽出短箫。正要出门,章海宽从屋外走进来,疑惑道:“纳兰公子的烧还未退尽,这是要去哪儿?”
容若和善地笑了笑,说道:“我就在这附近走走,章大夫自去忙吧。”
章海宽摆手一笑:“嘿,什么章大夫,不过是山野村夫罢了。”
“对了,昨天问章大夫要了坛酒,这银子烦请您收下。”容若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交到章海宽手上。
章海宽为难道:“自家酿的水酒,公子不嫌弃便是了,这银子怎么能收。”
容若拿过章海宽手中的药碗,一口气将药汁喝尽,笑道,“快收着吧,有劳章大夫了。”说着,容若便出门了。
章海宽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银锭子放在案上,无意间瞥见案上的金杆子毛笔,他不禁颤了颤手指。
“哎,纳兰兄呢?”玄烨和福惠正信步归来,见榻上空空无人,顿时紧张起来。
章海宽并未走远,见二人回来,赶紧说道:“纳兰公子说是去外边走走,几位公子不必忧心。”
福全颔首,带着征询的口气说:“章大夫若是不忙的话,胡不随我们去院子里,也好尝尝我们从家乡带过来的茶叶。”
“两位公子请。”章海宽半惊半恐,小心应对着。
玄烨命李德全回屋子取来茶叶,章海宽特意将穆敏支开,从院子的火炉上取来沸水,将他放在石桌的一侧。福全亲手为章海宽斟了杯茶,推给他说道:“章大夫尝尝,这是我们从家乡带过来的香茶。”
章海宽面上有些惶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眉头一颤,诧异地看向二人。“敢问两位公子可是京城人士?”章海宽问道。
“正是。”玄烨展开折扇,特意将绘了图的一面对向章海宽。
“这……”见着扇子上的印章,章海宽双眼圆睁,之后赶紧跪下行礼,“草民不只是皇上驾到,请恕草民冒犯之罪。”
福全抬手命他起身,说道:“章副参领快快请起,我等出门在外,不必行礼,更何况不知者无罪。”
章海宽站起身,诚惶诚恐道:“公子称草民章副参领,敢问公子可是裕亲王?”
“章副参领称我们黄公子便是。”
章海宽一脸紧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福全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有一事相问,希望章副参领如实相告。”
章海宽低头道:“裕亲王请说,草民定当知无不言。”
“原镶黄旗参领图格因私吞军饷而被处斩,当时章副参领也遭受牵连,我虽知你清白,但终究不知图格是否真有参与此事。”
章海宽长叹一口气,说道:“图格参领实属蒙冤,当时只因证据确凿,他才做了他人的替死鬼。”
“始作俑者究竟是何人?”
“草民斗胆求皇上恕草民无罪。”
玄烨说道:“但说无妨,快将你知道的一一说来。”
“是现参领阿哈齐。”
福全惊异:“竟是阿哈齐,果真应了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枉我当年极力重用他……”
一场风雨过后又是一个大好晴天,阳光柔和而明媚。若馨将昨晚抢收的草药一一铺晒在筛子里,无意间抬起头,发现后院的远处正蹲着一人,身旁燃着微弱的火苗,飘起的白烟伴有几许苍茫。若馨纳闷,悄悄走近了几步,见他正将手里的诗稿一篇一篇投入火中。
若馨屏息,心头一揪,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奇心促使她往前缓缓挪步,及近时才发现那人是容若。若馨本打算悄悄离开,容若蓦地站起身,忧戚的箫声在空旷的山林里飘荡,若馨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箫声洒脱,无拘无束,却依稀伴随着阵阵忧思,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曲吹罢,箫声即止,空旷的山林中余音袅袅,回荡不散。收起短箫,容若才感觉到身后有人,只是他并未转身,而是静静地远眺:“呵,没想到转眼已是一年了。”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注解:此词出自晏几道的《长相思》。)没想到纳兰公子竟能将《长相思》的柔情与这山林的粗犷浑然相融。”
闻是女声,容若回过头,抱了抱拳说道:“不知是章姑娘,真是失礼了。”
“有什么失礼的,若说失礼的人也应该是我才对,扰了纳兰公子的雅兴了。”若馨笑着走上前,见地上的纸灰散了一地,问道,“纳兰公子可是在祭奠故人?”
容若但笑不语,顺手拾起树枝熄灭了地上的火星,之后说道:“请问章姑娘,这附近可有栀子花?”
“这附近没有,不过山下倒是长着成片的栀子花。”
“不知章姑娘可愿意做一回向导?”
若馨点点头,客气地笑道:“纳兰公子请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