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姑娘。”梦石接来汤碗,连忙道谢,低眼时,他瞧见她的手也如她的脸色一般暗黄。
饿得紧,梦石急忙喝一口鱼汤,被烫得嘴皮痛,他“嘶”一声,却仍在嚼着软滑的鱼肉。
此时,再有脚步声传来。
梦石一顿,抬头看着那黑衣少年自帘后走出来,那样一张脸,俊俏惹眼,他腰间一柄银蛇软剑也十分夺目。
“你倒是大方。”
折竹一双眼睛好似天生带笑,神情却是冷淡的,他先是看了一眼梦石,随即瞥向商绒。
这话没由来地令梦石一时颇为尴尬,他端着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我们喝不完的。”
商绒将他拉到桌前来,指着桌上另一碗,“你熬的汤,肉也该你多吃点。”
梦石闻言,不由比较了一下桌上那碗和自己碗里的鱼肉,看起来似乎真是那一碗多一些。
折竹没说话。
商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握着的,他的手。
她犹如被烫到似的一下松开。
梦石侧过脸去,默默地再喝一口汤。
屋中只有一只凳子,梦石自是不敢再坐,于是只有折竹安然坐下,商绒与梦石都站在一旁。
他慢悠悠喝一口汤,伸手轻戳商绒的手肘,“里面去坐。”
商绒看了一眼帘子后头,也没说什么,就去竹床那儿坐着了,折竹找面具盒子时,包袱里的东西都被他一股脑儿地倒在了床上。
她索性一样一样地捡来收拾。
帘外仍捧着一只碗站在那儿的梦石浑身疲惫,但这一碗热汤却令他有了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他看向坐在桌前的少年,问:“不知公子此行欲往何处?”
“蜀青。”
少年眼也不抬。
梦石点点头,也不扭捏,将碗搁下,朝他拱手:“那请问公子,可否让我与你们同行?到了蜀青,我再找地方藏身。”
折竹终于侧过脸来看他。
“好啊。”
从此地到蜀青,还需小半日的路程,再回到湿漉漉的山道上,雾气在这时少了许多。
梦石骑马并不熟练,只敢跟在折竹与商绒后头小心翼翼地握着缰绳,也不敢让马跑得太快,商绒听着马蹄声,忍不住抬头去望少年的下颌。
“折竹,你为什么要骗他?”
她的声音压低许多。
无论是与那位祁知州的所谓旧怨,还是祁知州已将梦石视作非要除掉的麻烦,这都是折竹对梦石说的谎话。
折竹大约是在想些什么,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他回过神来垂眼看她,又低下头离她近了些,“什么?”
他忽然的靠近,令她瑟缩了一下,兜帽滑下去了一些。
商绒低垂眼帘,又重复了一遍。
“你就不好奇,为何祁玉松会甘冒风险救一个被无极司划了名字的道士?”折竹的声音也学着她放得很轻,那样近,只有她一个人听得到。
“不好奇。”
她答得很果断。
折竹闻声一顿,然而此时她已低下头去,他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但不必想,她一定是一副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模样。
“哦。”
他轻轻挑眉,“你这面具也不能真的改变形貌,他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你可以对他的事全无兴趣,却不能笃定,他对你的事,是否也没有兴趣。”
风声呼呼,商绒听见他的声音,不由伸手触摸自己脸上的面具。
“不若,杀了他?”
少年声似引诱,“死人是没有好奇心的。”
“不可以。”
商绒一下抬头,对上少年那双漆黑的眸子,“我不可能为求自己心安,便罔顾他人性命。”
是孙家先害梦石女儿在先,他说到底也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我知道,你一定是在想,”折竹审视她,慢慢的,眼里少了几分兴味,“杀他还不如杀你?”
商绒躲开他的目光没再说话,兜帽彻底滑下去,那根简单将她的长发系起来的发带也掉了,她皱着眉忙着拨弄随风乱舞的头发,却不防身后的少年再度将缰绳塞入她手中。
她想回头,却被他捏住下巴。
“别动。”
他松开她,商绒却感觉到他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了她的鬓发,她僵硬着身体没动,雪粒打在她的眼睫。
折竹慢条斯理地将她光滑润泽的乌黑长发拢在掌中,问她:“怎么连梳头也不会?”
“就是不会。”
商绒的脑子乱,心也乱,好一会儿,她才窘迫地小声回一句。
他没再说话,修长的指节在她发丝间穿梭,认认真真地替她编起了整齐漂亮的辫子,又随手扯了自己腰间穗子的丝线来替她系上。
丝线的颜色很衬她的衣裙,少年的眼眉浸润几分满意的笑痕,他将乌黑的发辫挪到她肩前,歪着脑袋问她,“好看吗?”
商绒低眼,盯着发尾竹绿的丝线,待少年再将兜帽扣在她脑袋上,她才后知后觉,轻声说:“好看。”
在后头慢慢骑马的梦石虽未听见他们二人在说些什么,却也隐约目睹了那少年替小姑娘编发辫的全程。
风吹得他眼睛发涩,他一下偏头,望着山道一侧积雪的荒草地。
天色暗下来时,他们一行三人在蜀青城附近的一处村庄中落脚,小小的院落藏在一片翠绿竹林之间,古朴而风雅。
蜀青出名士,大燕人尽皆知。
此地常有文人名士三不五时幽居山林,吟诗作赋,饮酒会友,赏尽四季风光,蜀青附近这些村庄的百姓并不能领会所谓风雅,却也知道抓住机遇,在山中修建屋舍,专供那些时不时要来体会山野风光的文人士子暂居。
折竹显然不是什么像样的文人士子,但他会装。
商绒看他软剑一藏,摘下护腕,他竟也能将书生的做派演得极像。
这居所的主人是一位年约三四十的妇人,她爽朗健谈,提着一盏灯将他们三人领入院中,便将院中流动的水渠旁每一个木雕莲花灯罩内的蜡烛一一点燃。
“这叫那个什么……曲水流觞,”妇人大约也不知那四个字怎么写,她说起来总也不顺,回过头来笑了笑,“是一位常在这儿山居的老先生让做的,只是他年纪大了,冬天是不来的。”
明亮的灯火里,她注意到梦石那张乌漆嘛黑的脸,“这位……是怎么弄的?”
“不会骑马,摔泥里了。”
梦石尴尬一笑,说话声音有些抖,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原来是个道士,他早早地便将那件脏兮兮的道袍脱下扔了。
商绒原本是要分给他一件披风的,可梦石接来瞧见那披风上秀气的银粉色绣花,他沉默了一瞬,还是拒绝了。
就这么生生地受了一路的冻。
“奴家这便去烧些热水,给三位去去寒气。”妇人手脚麻利,说着,点完等便去厨房烧水。
这院子小,卧房也只有两间,但幸而那妇人的丈夫领着人又抬来一架木床放进主屋内。
梦石冻得厉害,热水倒入浴桶,那妇人便忙唤他往另一间窄小许多的屋子里去沐浴更衣。
唯剩商绒与折竹在主屋的廊前相对,那妇人将最后一桶水倒入浴桶走出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对不住,这院子是小了些,屋子实在不够。”
折竹满不在乎地应一声,他看向商绒,轻抬下颌:“去啊。”
在商绒迈入门槛后,妇人便忙从外将房门关上了。
室内燃着三盏灯,浴桶内的热雾漂浮缭绕,商绒亟待消去这一身疲乏风尘,她看着发尾的丝线,犹豫了片刻,还是解开了丝线收好,再一点点拆开发辫,取下面具,脱了衣衫,但因搭在浴桶旁的凳子被那农妇无意间沾上了水,她赤着双脚踩上去,不慎一滑,直接倒进了浴桶里。
“扑通”一声,激起水花淋漓漫出。
商绒狼狈地破出水面来,她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却听有人轻敲窗棂,随之而来的,是那少年疑惑的声音:“商绒?”
一颗颗水珠压在眼睫,她抹了一把脸,看向窗外隐约映出的那样一道影子,窘迫地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淹死自己?”
他说。
商绒盯着他的影子,有些羞恼:“不是!”
第20章 我知道
深浅两色的鹅卵石整齐镶嵌作一幅阴阳太极锦鲤图,商绒的绣鞋底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磨擦着其中的鱼眼,一手轻按着面具的边缘,让它粘得再紧些。
“姑娘,晚饭用过了也不必收拾碗筷,奴家明儿一早要来做饭,到时奴家一道收拾了就是。”
妇人将满盘山珍端上桌,满面笑容地望着她。
“多谢。”
商绒朝她颔首,轻声说。
“奴家就先回去了。”
妇人垂首福身,唤来她那忙得满头大汗的郎君,一边替他擦着鬓边的汗珠,一边同他说着话,往院子外头去了。
饭菜浮起的热烟香极了,商绒迫不及待地将筷子伸向那道汤汁浓郁又鲜亮的糖醋鱼,可又忽然停住。
她回过头,去望木阶上的那道门,窗纱内灯火橙黄,片刻,她还是将筷子放下,转而捧起一碗热茶来安静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