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绒用剪刀修剪火棘枝叶,听他提起白玉紫昌观便不由问:“你们白玉紫昌观会炼丹吗?”
“如今这世道,有几个正阳道观不炼丹的?”
梦石剥了炒花生扔进嘴里,“我们观中分四象殿——苍龙,朱雀,白虎,玄武,我自小在玄武殿,不过我师父懒极,他不喜炼丹,故而教得我们这些徒弟也不爱炼丹修仙那一套,也就每逢十五,随意上交几颗也就罢了。”
“既不喜这些,那你们又为何不入九清教?”商绒是第一回 见不喜炼丹修行的正阳教道士。
“天家奉正阳教为正统,你看如今九清教落魄得还有什么饭吃?”梦石又接着道,“可白玉紫昌观的饭好吃管够,你说,我们如何选?”
“这世间的道,是因人而千变万化,有人向往所谓修仙成神,而有人入道,却只为两个字。”
“哪两个字?”商绒剪下片叶,抬眼。
“修心。”
清风吹拂梦石的胡须,他那双眼睛明亮有神,“不求长生不求仙,只求道法顺自然,好好地作为一个人,不自苦,不自扰,不自弃。”
清脆的一声剪音响起,商绒手上的动作一顿。
也许是见她半晌也没有动静,梦石便唤:“簌簌姑娘?你怎么了?”
商绒回神,摇头:
“只是第一回 听见有人与我说的‘道’,是这样的。”
修剪过的火棘插入青瓷细颈瓶中极为烂漫,梦石将火棘与鸡汤放入篮中,林间簌簌声中似夹杂了一些其它的响动,梦石早知林中有人守,便对商绒道:“我去村中一趟,姑娘不必害怕,此地是极安全的。”
梦石一走,院中寂寂。
商绒只在外头坐了一会儿,回到屋里,她掀帘走到床榻边,一片明亮的光线自窗棂外照在她的枕头上。
她盯着那道光,想起清晨时分立在她床畔的少年。
商绒无声地转过脸,望向窗外。
他去做什么了?
——
蜀青城洞庭街上湿漉漉的,一辆马车碾过将化未化的积雪,停在一间脂粉铺子前。
“十七护法,那个就是钱云香。”
姜缨看着那一身锦绣罗裙,高髻簪花的女人被扶下车,便对身侧的少年道,“她早年是蜀青城中色艺双绝,远近闻名的花魁,后来她赎了身,在城中开了一间赌场,经营至今。”
“当初她风头正盛,即便手中有积蓄,青楼老鸨怎么可能轻易放她,她表面是自己赎身,实则是依靠刘玄意,她才彻底脱离了风月场。”
刘玄意身为天伏门的门主,多年来一直与栉风楼作对,抢生意,杀门徒,两方交恶已达不可调和之势,至今年初,栉风楼大破天伏门。
但刘玄意却逃了。
也是最近,栉风楼方才查出他与钱云香这段隐秘的关系。
折竹淡应一声,吃掉手中的半块米糕,将剩下的一纸袋都塞给他,便大步流星地往对面去。
姜缨忙跟上去,他才踏入那间脂粉铺子便瞧见那钱云香的一片裙摆,听见她上楼的步履声。
“二位公子可是要替人挑脂粉?”掌柜在一众女客中瞧见两位男客也不觉惊奇,向来是有些男子来买脂粉送姑娘的。
“替我挑一盒。”
姜缨还未出声,却听少年忽然道。
他愣了一下,但见少年冷淡瞥来的目光,他忙点头,“是。”
姜缨不是没有过相好的女子,挑这些于他而言简单至极,他很快择出一盒来,那掌柜瞧了也笑:“这是近来卖得最好的,公子好眼光。”
他们才踏出门槛走下阶,姜缨便瞧见那钱云香也从铺子里出来,由着女婢扶上马车。
“这铺子的东家,果然是她的相好。”
姜缨忍不住笑了一声,“若刘玄意知道了,只怕他就坐不住了。”
“那就想办法让他知道。”
折竹将那盒胭脂随意地往怀中一塞。
姜缨还未答,便有一名青年匆匆跑来,凑到他耳畔说了几句话,他听罢,便对黑衣少年道:“护法,果真有机会了。”
“他方才听到钱云香与她那相好要在今夜相会。”
“今夜?”
折竹皱了一下眉,看他:“相会就相会,为何还要等夜里?”
“……呃,”姜缨有点尴尬,此刻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位十七护法还是个没开窍的十六岁少年,他只好委婉地说,“有些事,白天……不太适合。”
折竹奇怪地睨他一眼。
“护法可是还有其他要紧事?”姜缨赶紧转移话题。
“回去吃饭。”
折竹声线冷淡。
“……”姜缨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得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命人将消息散到赌场里。
刘玄意不在钱云香家中,但那么大一个赌场,钱云香仅靠自己如何经营得当,其中一定有刘玄意的人。
只要这消息传入赌场,就不怕刘玄意不知道。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白日停在脂粉铺子前的那辆马车又在静悄悄的夜里,驶入幽深长巷,停在一处院门前。
折竹隐在树上那片浓烈的阴影里,冷眼看着那钱云香从车上下来,两名女婢恭敬地守在马车旁,只有她一人推门进去。
院墙内灯火昏暗,隐约照见一名身形高挑的男子从房内出来迎她,两人在院中搂搂抱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没一会儿便相扶着进屋去了。
月辉粼粼,马夫与两名女婢皆被打晕塞入车内,紧接着,数道身影轻飘飘地落入院中。
姜缨走上阶,细听了房内的动静,随即一脚踹开房门。
折竹咬着糖丸踏进门槛,抬眼隐约看见那细纱幔帐后一男一女两张嘴贴在一起,随后,一只手挡在了他的眼前。
女子尖细的惊叫声传来,那男人惊慌地喊:“你们是什么人?!”
折竹面无表情地看向挡住他视线的姜缨。
“护法,莫污了您的眼。”
姜缨忙朝属下招手,有两人立即会意,上前掀了幔帐,动作极快地将那赤裸的两人用被子裹在一块儿,又扯了幔帐作绳捆好。
屋内的灯火被吹熄,床上被捆在一块儿的男女根本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月光散入窗棂,窗上映出他二人鸳鸯交颈的影子。
好不缱绻。
如此寂静的境况下,外头片瓦轻响的声音便清晰了些,姜缨一瞬警惕起来。
“钱云香!”
门前落了道高大的身影,满含怒气的浑厚嗓音响起,双推门被大力拍碎,烟尘四起。
刘玄意满脸狰狞,踩着破碎木门进来,却看见床上的两人竟被绑在一起,嘴里还都塞了布。
他的脸色骤然一僵,缓缓转头,借着与他一齐破门而入的月辉,看见坐在另一边的太师椅上的少年。
他当即转身下阶,院内藏匿的数名栉风楼杀手一刹持剑落下,他抽出腰间佩刀来,阴沉着脸迎上去。
刘玄意到底是天伏门的门主,他极轻松地击溃数名杀手,也不恋战,借力一跃上了屋顶。
一道身影闪过,衣袂带风拂过刘玄意的脸颊,他脚下一滞,盯住挡住他去路的姜缨,却也只是片刻,他飞身提刀一挥。
姜缨匆忙之下,以剑刃相抵,然而刘玄意内力霸道,招式也狠极,他双膝被逼得重重跪下去,瓦片碎裂。
姜缨抬头,那刀已绕过他的剑就要接近他的脖颈。
千钧一发,一枚银叶如流星一般刺破空气而来,刘玄意反应极快,仰面一躲,刀锋也偏差几分,划破掠风而来的一道身影的衣襟。
他后退两步,看清那忽然出现在屋顶的黑衣少年的脸。
“十七护法……”
姜缨膝盖痛得厉害,咬着牙唤了一声。
而折竹充耳不闻,他垂着眼帘,看见落在瓦片上破碎的木盒,残留在他衣襟处红如朱砂的粉末簌簌而落。
他一指轻蹭一抹红,抬起来一双眼,干净又无情。
第23章 杀人夜
巷内刘玄意带来的人听见动静破门而入,一时两方短兵相接,姜缨顾不得双膝剧痛,飞身下去剑斩一人。
与此同时,刘玄意在檐上挥刀朝那黑衣少年横劈过去,刀锋轻擦薄刃,刺耳一声响,只见少年一个腾跃躲过,手腕一抬,软剑在他手中转了一圈,寒光流转,轻松绕过他的刀背,逼近他的咽喉。
刘玄意一个后仰,堪堪躲开,下颌的胡须却仍被削断一缕,他心内一惊,此时再迎上那少年沉静漆黑的眼,他顿时少了几分轻视,握着刀柄的一双手越收越紧。
再屏气凝神,刘玄意双足踩踏瓦片凌空一跃,再朝少年竖劈下去,少年先侧身再以剑抵上他沉重刀刃,柔韧的剑刃弯曲,然而少年却借着这薄刃回弹的一瞬,旋身袭向他的后背。
刘玄意到底也算江湖中的翘楚,他反应极快,反手长刀过背,抵住少年的攻势,再转身与他刀剑相接。
夜黑风凛,唯刀剑光影迅疾如流星,碰撞的铮鸣声中,刘玄意逐渐从少年凌厉漂亮的剑招中看出一个人的影子。
他只稍微一闪神,便被少年抓住机会,薄如叶的剑刃顷刻间在他肩上划出一道血口子,他吃痛一声,一掌打在少年胸口,随即转身一跃,落去对面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