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绒怔怔望他。
再回到山中旧屋,那道士仍靠在墙根没醒,而商绒坐在已擦干净的凳子上,看着折竹将洗净的风炉就着门外堆放的木柴来点燃,煮了一瓦罐的鱼汤。
马背上的杂物袋里有一只竹管,里头是雪白的盐粒,所以此时的这锅鱼汤才能鲜而有味。
商绒嗅到那极香的味道便紧紧地盯着煮得咕嘟冒泡的瓦罐,折竹舀来一碗,抬眼瞥见她那副神情便颇觉好笑,将那碗鱼汤放在她的面前,“你脸上的东西已戴了许久,应该快脱落了,你便先摘了,也好喝汤。”
商绒摘了面具,捧着发烫的汤碗,看着他转身走入那青纱帘后,吱呀的声音响了一瞬,是他躺在了那张竹床上。
被风呛得泛干的嗓子因为温热的鱼汤而好了些,商绒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地抿着鱼汤喝,她的那双眼睛一会儿看嶙峋腐朽的木墙,一会儿看墙上挂着的蓑衣,再看脚下开裂的木缝。
她看见墙根的道士,他仍旧是折竹将他扔进来时的那个姿势,动也没动一下。
动作极轻地放下空空的碗,商绒站起身来,迈的步子也很轻,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道士面前,盯着他那张满是脏污的脸片刻,她蹲下身去,印着宝相花纹的裙袂轻拂地面。
她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靠近那道士的鼻尖,平稳的呼吸如风一般轻拂她的指节,她松了一口气,又站起来垫脚去取挂在墙上的蓑衣。
蓑衣被挂得有些高,她费了会儿力气才取下来,撇过脸去抖了抖那蓑衣外面的灰尘,屏住呼吸等着漂浮跳跃的灰尘一颗颗在光里散开,她才又走到那道士面前,将厚重的蓑衣盖在他身上。
转过身瞧见风炉上热气已经散去许多的瓦罐,她回头看了看那道士,又去看帘子后那一道少年的身影,便拿起来桌上的瓦罐的盖子盖上去。
风炉里烧的是折断了木柴而非细碳,木柴燃得快些,所以商绒便坐在桌前,学着折竹时不时地往里添柴。
她始终静默,屋内只有木柴燃烧迸溅的火星子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一窗风雪弥漫,满室静悄悄。
商绒一手撑着下颌,习惯性地默念起道经,暖暖的风炉熏得人神思迟缓,她在这般闪闪烁烁的火光里,隐约想起昨夜那一堆烧红的火焰。
带了满身血腥气的少年托住她的手肘,才使得她没从石上摔下去,那样明亮的火光照见少年冷白的面庞。
无瑕中,却又沾染了殷红血迹。
“都喝了?”
少年另一只手捏着那只才从地上捡来的玉葫芦,浓密的眼睫一抬,他犹如沾着霜雪的嗓音里乍添一丝愕然。
商绒没说话,只是努力睁着眼睛看他的脸,隔了片刻,她冰凉的指腹触及他的脸颊,在他更为惊愕的目光中,她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他脸上的血迹。
末了,她舒展手掌,给他看她手指间的红。
“噗”的声音蓦地传来,商绒一下回过神,只见被她添多了柴火的瓦罐煮沸,鱼汤从瓦罐里冒了出来,流淌到风炉中又发出“滋滋”的声音。
她一下慌神,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捏盖子,却被烫得指腹一痛,她狼狈地缩回手,站起来又撞到了桌腿。
膝盖痛得厉害,她却也顾不上,忙要找布巾来,却听墙根处一声重咳,她回头,正见那道士皱着脸,就要睁眼。
她一摸自己的脸,当下一慌,也顾不得瓦罐了,拿起来桌上的面具,快步掀开青纱帘子冲了进去。
“折竹!”
她还没到床边去便急忙唤他。
竹床上的少年早在鱼汤煮沸时便已经清醒,此时他睁开眼睛,看她慌慌张张地跑来,又听见帘子外的动静,他便知那道士醒了。
坐起身来,折竹从一旁的布袋子里取出来一只木盒,简短道:“坐过来。”
商绒立即在床沿坐下,看他从盒子里取出来一张全新的面具,她就乖乖地仰起脸,等着他。
道士梦石才清醒过来便是好一阵头晕目眩,他晃了晃脑袋,勉强睁起眼睛,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十分警觉地撑着墙壁,踉跄地站起身来,还未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便听到一道极年轻的声音:“醒了?”
那一把嗓音清泠又悦耳。
梦石抬起一双眼睛,透过那拂动摇曳的青纱帘子,隐约瞧见两道身影。
“你们是谁?”
梦石捂着自己的胸口,才发觉自己身上不知为何沾了不少湿润的泥土。
“救你命的人。”
少年似乎仍有几分未消散干净的睡意,声音听着慵懒。
“我梦石不过是一落魄道士……”梦石这话才说出口,又想起前日狱卒同他说过的话,他又停顿一下,随即凄然一笑,“不,如今只怕连道士也不是了。”
他再度抬首,“不知我这样的人对于公子来说,又有什么价值?竟能令你费此周章将我从死牢劫出来?”
“道长广结善缘,想必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救你。”折竹一边说着,一边用指腹轻轻地在商绒的鬓边一点点按压着面具的边缘。
他的气息如此相近,商绒听见他这句话,不由睁起眼睛看他,可当他对上她的目光,她又飞快地垂下眼睛去。
“旁人?哪有什么旁人,”梦石不知里头的境况,他只听少年这一句话便摇头,看向窗外的天色,“若不是公子,只怕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而折竹听见他这句话便知祁玉松并未事先知会他什么,他甚至不知祁玉松想救他。
他不紧不慢地替商绒粘面具,隐隐扬唇,道,“我之所以救你,其实是因我与容州知州祁玉松有些旧怨。”
与知州祁玉松有旧怨?
梦石一愣。
“我将你救出,便是他祁玉松的失职,如此一来,孙家的那位晋远都转运使哪会轻易放过他,你说——是不是?”
少年慢悠悠地说。
“就因为这个?”梦石仍有些犹疑。
“不然呢?”
折竹终于粘好了商绒的面具,他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后颈,冰凉的温度令商绒一下睁开眼睛。
折竹轻抬下颌示意她,那双眼睛剔透又清亮。
商绒也不知为何,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她忙低头去将腰间荷包里的一只断的黛笔取出来乖乖递给他。
“梦石道长,我必须提醒你,如今你不但是孙家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仇人,更是祁玉松亟待解决的麻烦。”
黛笔的尖儿有点粗,折竹在床沿磨了磨。
“公子究竟想说些什么?”
梦石此时并看不清那少年,他的眉头皱起来,抬步想要走入帘内,却不防一枚纤薄的银叶刺破青纱帘飞出来,擦着他的脸颊嵌入他身后的墙壁。
梦石的双足顿时像是生了根,没再挪动一步。
“没什么。”
他听见帘内再度传来那少年的声音:“只是想问问你,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
梦石后背已惊出冷汗,可他到底也有一夜连杀孙家三人的本事,他此时并未有什么惧怕的神情,反倒平静又坦然:“若能活,谁想死?”
岂料,听了他这句话后,折竹蓦地轻笑一声。
商绒听见他这一笑便一下抬起头,折竹才凑到她眉头的黛笔一划,青黛的色泽晕了一团在她的眼皮。
她瞪着他,知道他这一声笑,是在笑她。
“公子因何发笑?”
梦石在帘外问。
而商绒盯着折竹,他卧蚕的弧度更深,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却对梦石道:“能活却不愿活的也不是没有。”
他的指腹轻触她薄薄的眼皮,使得她的眼睛不停地随着他的动作而眨动,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她眼皮上的痕迹:“这儿就有一个。”
梦石闻声抬眼,隔着那道青纱帘,他隐约看见那少年靠坐在床上,而那姑娘就在床沿。
他手中握了一样东西,梦石瞧他在那姑娘眉间慢慢地勾描,便也猜出那应该是一支黛笔。
青纱拂动如粼波,好一双人影相对,满窗明光。
第19章 编发辫
梦石没再贸然去掀那青纱帘子,嗅到那浓郁的鱼汤味道,他注意到风炉上的瓦罐。
煮沸的鱼汤不断敲击着瓦盖,他便顺手垫了衣袖将那瓦盖拿起来放到桌上,鱼汤鲜香的味道一时顺着弥漫的热气而来,引得他吞咽一下,腹中的饥饿感更甚。
但他到底也没动,只垂着眼坐在桌前耐心地等。
不一会儿,梦石先是听见一阵步履声,他抬起眼,正见那身着烟青宝相花罗裙的姑娘掀帘出来。
那是一张发黄暗淡的脸。
梦石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杂乱无章的眉毛,以及她左眼皮上未被擦拭干净的一点极淡的暗青色。
多像是黛笔被擦淡的色泽。
想起少年方才握着那黛笔,梦石此时便猜测这少女的一张脸乃至她的眼眉以及一些细微的斑点都是故意而为之。
但他却心知自己此时应装作不知,站起身来朝那少女点头,看着她走来盛出两碗鱼汤,每一碗都有被炖得软烂的鱼肉。
“请用。”
商绒伸手将其中一碗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