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只是一次王公贵戚之间的小打小闹,等那肝火旺盛的小皇帝气过了也就罢了,可谁知随着时间推移,这场闹剧反倒愈演愈烈。
上京赫赫威名的将门顾家被封,阖府上下妄遭禁足,顾渊、顾北原、顾西川三位朝中有职的男丁皆受牵连,一并锁在家中不得外出。
一时间朝野顿如杯弓蛇影,见小皇帝动真格惩治顾家,往常与顾家交好的也不敢再为其出头,生怕触怒龙威、无端牵连己身。
宰相郭敦儒素来得天家倚仗,饶是他来出面说情却也不得其法,群臣日夜惶悸中逐渐忖出圣意:皇上这回怕不是假借郡主犯错之名,实则意在收束顾老将军手中兵权。
也是,当初即位匆忙,一文一武两位权臣临危受命,力挽大厦于将倾,功不可没的同时日后不免引来皇帝忌惮。
郭敦儒心思活络,早早将手中权力分散给六部长官,虽仍在朝中影响广大,但皇帝也挑不出他什么过错。
而顾渊为人忠耿,又逢世太平,只顾着精进军中力量,不成想已然成为小皇帝巩固皇权路上的绊脚石。
树大招风,无怪乎此。
——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姜禹泽,谁让那顾渊护女心切,得知顾南枝锒铛入狱后,竟不管不顾地撂下一切事宜进宫谏言,情急之下搬出先帝与顾家的情谊,这一下不亚于火上浇油,才累得全家都被关了禁闭……
此时顾家上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非但没把顾南枝从天牢之中捞出来,反将一大家子都搭了进去!
家中唯一能保持理智的顾北原隐隐后怕:小皇帝这番已是手下留情,若不是顾念顾家的前朝之功,以姜禹泽的性子,盛怒下将他一家斩首并抄家也不是不可能……
再看顾家人心之所系的顾南枝,过得居然算是差强人意——人在囹圄,心情无虞。
顾南枝已在天牢悠然度了小半个月,典狱官日日为其亲送饭菜,时常同她说起外界种种,每次都逗得小郡主乐不可支,足要笑上半晌才好。
“你这小没良心的,”姜郁离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眸中盛满宠溺:“家中突逢变故,顾将军等人又不知实情,阿枝怎的也不担心他们会不会急坏了?”
典狱官识趣地行礼告辞,将二人用毕的饭盘收拾下去。
顾南枝吃饱喝足,直直往稻草堆里一躺,脸上带着点狡黠笑意,餍足道:“不用担心!阿柏还在家呢,万不得已时还有他能透露一二!”
“况且,我阿爹阿娘、两个哥哥,那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铮铮好汉!此事来得蹊跷,二哥的榆木脑袋怕是想不通了,我相信大哥还是能猜上一猜的。”
——正如顾南枝猜想的那样,有宋柏在场,第一时间就以郁哥儿作陪,不必忧心二人、事关机密,时候未到的说辞搪塞了过去,顾家人将信将疑,但也只得按兵不动,选择相信顾南枝和姜郁离的决策。
“不过话说回来,”顾南枝坐正身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身下干枯发黄的稻草,“咱俩在天牢住了十来天了,外面只陛下一人与郭敦儒周旋……”
“你这傻丫头!”姜郁离一下失笑,伸出食指轻点上顾南枝的额头,小施巧劲一戳,揶揄道:“江山是他的,这次危机我们能做的都做了,他若不能带领东朝平安度过,我看姜禹泽的帝位也是该坐到头了。”
顾南枝似懂非懂地捂上额角,偏头问道:“所以我们还要在天牢里待多久?”
姜郁离收回手,拈指掐算了下日子,缓声道:“不出三日,郭敦儒必会动作。”
“何以料得?”顾南枝斜睨看他。
姜郁离温和笑笑,道:“直觉。”
顾南枝只当他在唬人,眼皮一翻,起身走远了些,练练拳脚以消磨漫长的狱中时光。
二人均是能吃苦的,互相作伴,又有典狱官提供便利,倒也不觉得囚徒生活有多难熬。
很快,长夜已深,顾南枝和衣躺在简易木板床上,从一开始的床板冷硬难眠,到如今竟能做到沾枕即睡,那便不得不称赞一句“小郡主的适应能力格外之强”了。
今夜皓月明,月华如水,穿过格栅高窗挥洒下一片银霜。
好在正值盛夏,白日里堆积的高温足以抵消天牢寒凉,不至于让“养尊处优”的两人冻坏了身子。
姜郁离侧卧在另一处,借着月光照亮,看清了两步之外顾南枝的睡颜。
这丫头心里还真是不装事儿。
他偷弯了嘴角,屈臂垫在头下,目光停留在顾南枝挺翘的鼻尖,这位落难公子登时便没了睡意,心底不合时宜地生出些柔软的情愫来。
凝神静听,依稀能听见小郡主悠长平稳的呼吸声,瞧着是睡熟了。
正当姜郁离酝酿睡意,行将阖眸之时,栅外突传一阵压抑又急促的脚步声。
顾南枝立时睁眼,翻身下床,戒备地挪至姜郁离跟前,垂眸望向他时,两人眼中皆存了一丝不解。
“你怎么还没睡?”
“你怎么醒得这么快?”
“这有什么,”顾南枝抚平衣摆因睡相不佳而翻起的一角,随即又盯向栅外,轻描淡写地道:“幼时跟阿爹去兵营待过一阵子,枕戈待旦的习惯了,何况现在还是在狱中,睡时就格外警觉咯。”
话音刚落,典狱官的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气喘不匀地低声禀报:“不…不好了……有,有异像……”
“什么异像?你说清楚?”姜郁离问。
典狱官顺了气,急道:“就在刚才,子时一过,虹常街上突然飞来成群的乌鸦!呱呱乱叫,吵嚷不堪,东邻西舍吓坏了,正报了官派人去抓呢!”
“有这等事?”顾南枝微微惊讶,“如我记得不错,前些年有贵族不喜,城中近郊始终在清剿乌鸦,这种鸟几乎已经在上京一带绝迹了呀?”
“谁说不是呢!”典狱官匆匆一拱手,“小的只是通传一声,即刻回岗了,告辞!”
典狱官走后,顾南枝还在咂摸乌鸦的反常,姜郁离却已抱臂坐回床板,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你又知道了?”顾南枝撇撇嘴。
“看吧,这不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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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郁离所料不错,自打这夜起,一连数夜皆有“乌鸦闹街”的消息传来,京兆尹府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一时间民声怨沸。
不知从何时起,京城里悄然中流言四起,民众笃信乌鸦夜飞为不详之兆,经过几天时间发酵,已有好事者暗中散播此为天降凶厄,隐喻龙非真龙、王朝更迭在即。
姜禹泽自然不能容忍此事在天子脚下发生,一连革职查处了无数官员,可就是查不出那些乌鸦深夜出现在各街的原因,仿佛除了鬼神之说再无别的解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京城大乱。
往常繁荣的街道接连封锁,宵禁时间往前推了又推,又下诏令严禁百姓妄言诡事,一旦发现,登时便有官差冲出将人钳制抓走,京城上下无论贵族平民全都惊恐万分。
城中现状说是风声鹤唳也不为过,就算是在白天,上京气氛也依旧沉重紧张,不说路上行人,连店铺摊贩也都少了十之八九。
谣言虽飞短流长,但只须查出真相以示天下,也就不攻自破了。
可小皇帝是个□□跋扈的主,一意孤行以铁腕扼制民声载道,听不进朝臣种种劝谏,众大臣便将希望寄托在宰相郭敦儒身上,想着以郭阁老的威信,他的话,皇上还是能听进去些许的。
郭敦儒满口应下,众臣归向,正合他意!
这天傍晚,郭敦儒收到最后一封密信,于阁堂秘密放出一枚暗色信号弹,罕见的蓝黑色曳光弹在半空无声炸开,像是在天幕甩下一滴墨点。
“传轿撵,去紫宸殿。”郭敦儒整整身上朝服、官帽,走出阁堂吩咐手下。
“是。”
“慢着,咱们安插在宫里的人,都到齐了吗?”
“回大祭司,奉您之命,一刻钟前均已到齐。”
“嗯。”郭敦儒眯了眯眼,捻须含笑。
紫宸乃帝星,顾名思义,紫宸殿为皇帝寝宫。
宰相撵驾拥趸众多,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紫宸殿方向而去,观那端坐轿上的郭敦儒,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似乎是过于兴奋,看上去略有失仪。
不过郭敦儒也顾不上这许多了,自初入晚年时无意中接触了巫冥神教,深觉教义圣明,从此愈陷愈深,渐至狂热难以自拔的程度,坐上大祭司的位子,死心塌地愿将东朝山河拱手相送以回报神教。
为神教苦心经营十余载,而今万事俱备,得偿所愿只在朝夕之间!
郭敦儒越想越激动,苍老清瘦的身躯在临近紫宸殿时竟微微颤抖起来。
“阁老,可是入夜风凉?要不要披一件外衫?”随从察觉,靠近轿撵低语。
“咳,不必,落轿吧,剩下的路,本阁自行前去。”郭敦儒一撩袍袖,在随从搀扶下稳步下轿,“传令下去,将紫宸殿团团围住,一只苍蝇都不要放出去!擅闯者,杀!”
话音刚落,随行人中有宫女太监打扮的,也有侍卫禁军穿着的,纷纷左右两路散开,以合围之势将整座紫宸殿收入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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