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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小院只得三间瓦舍,当中一间堂屋连着正房,约略是梦迢所居。东厢是她小妹居住,挨着这间厨房。厨房边上搭了座葡萄架,架中间让着一条小道,隐约通着院门。
  十分简便的一处房舍,槐树后头的院墙上苔痕斑驳,像是从人懒绵绵的骨头缝里发出来,绿油油的,长了很多年。
  董墨有种错觉,仿佛他在这处小院里早住了千百年似的,连一点跼蹐,也是恬静悠扬的。
  他走着神,梦迢趁机将他打量一番,装模作样地啧啧咂舌,“不消说,你这样的气派,不是来做官的,就是来做大买卖的!”
  他笑眼轻睇,露出一丝轻浮模样,“那到底是做官还是做买卖?你倒是往深里说说看。”
  梦迢脑筋一转,吊着眼梢笑起来,“想作难我呢?我可不是那样没见识!富顺大街上住的都是些显赫贵人,你住的那处清雨园,你未来时,是空着的,归官家的房产。如今腾给你住,你必定是当官的,还是个大官!我讲得可准呀?”
  她说话果然带着些无锡口音,又证实了一点她的真伪。董墨听在耳朵里,一丝一丝,抽丝剥茧地抽减着对她的怀疑。
  可他的疑心太重,极其不肯信人,仍旧墨守成规,有所保留。只略微点点头,“猜得不错,我打京城调任此处任……”
  “可不要告诉我!”梦迢摆着手打断他,胳膊搭在桌儿上,脑袋凑近了一点,挤挤眼,“可不要说,免得往后我遇到事情,总想着来求你,你想甩也甩不脱噢。”
  她刻意将话说得暗昧,为了平衡这一点轻浮,下一刻,又搦正腰,话讲得冠冕堂皇,“何况我们这巷子,住的都是些平头百姓,倘或走漏了一点半点的风声,叫他们听见,吓破胆的吓破胆,赶着奉承你的只怕要把我家门槛踏破!”
  董墨嗤笑一声,“倒是我疏忽,你顾虑得周全。”
  梦迢仰回脑袋笑他,“一瞧你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市井陋巷里的心眼,是半点也不晓得。”
  逮着这个空隙,董墨便见缝插针,“噢?市井里都有什么心眼?不如你说来,叫我长长见识。”
  又来了,梦迢没奈何地将眼别入雨帘中,撇撇嘴,“要吃了你,你怕不怕?”
  由侧面看,她的长眉像要扫进云鬟,有些男人家的英气。眼下女人们盛行细细的柳叶眉,半点樱桃口,趫趫一双小脚,举目低头间,显尽赧态。
  她裙底却半露一双大脚,檀口微扬,不避不羞,用坦荡的神色,说着暗昧的话。如此不净不淫,不端不荡,不合时宜。
  董墨待要接腔问“你想如何吃我?”不料话还未出口,她妹子正端着蒸好的玉米面馍馍出来,搁在桌上,怯怯地往梦迢身后站。
  梦迢将她一把拽到跟前,“这是我妹子玉莲。玉莲,这可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喊董相公。”
  彩衣跟了梦迢三两年,唱戏的功夫虽不及梦迢那家子人,也是一顶一的好。她羞赧着福身,低喊了一声,又转进屋里盛了三碗稀饭出来。
  梦迢接了一碗搁到董墨跟前,“你要不嫌弃,将就吃些,刚出锅,吃了去去身上的湿气。”
  说着狂风乍起,卷了她的裙贴在董墨的腿上,被他湿乎乎的衣裳黏住了。
  她弯着腰往桌儿底下一瞧,惊呼一声,“哎唷,你身上还湿着吧?瞧我,竟没留心!你先吃着,我生个炉子你烤一烤。”
  不待董墨推辞,人已钻到厨房里头去了。董墨个头高,端着碗稍稍一抻腰,就能从窗户里瞧见梦迢。她拢裙蹲着,梳着云髻,髻上包着一块靛蓝苎麻巾子,因有服在身,常穿一件玉白对襟褂子,水绿的裙。
  她打灶里抽出一根还燃着的柴火棍,鼓着腮吹一吹,暗红的火光变作黄澄澄的颜色,几经闪烁,燃起了火苗子,她便对着那截柴火棍笑了笑。
  那半张脸映着黄黄的火光,使董墨想到日影西归的京城,一切喧哗与繁荣都在灿烂黄昏里渐散,渐灭。寥落里,却有种别样的宁静。
  仿佛年幼时伏在他娘的膝上,夕阳大片大片地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那时候,纵然他们一家三口在庞大的家族中如此被忽视,他却时时刻刻感到稚嫩的快乐与幸福。
  他以为那种幸福会是稳固永恒的。谁知一转眼,什么都不稳当。
  晚林噪鸦,似在催促“归家、归家……”,于是他对这种归了家的错觉,感到不安与惧怕,甚至厌烦。
  不一时梦迢搬了个小炉子出来,搁在桌儿底下,见董墨空了碗,调侃道:“难得,你竟吃得惯我们这些粗蠢东西,还当你非珍馐不下咽呢。”
  董墨笑了声,“大鱼大肉吃多了,偶然吃吃这些清粥小菜,也别有滋味。”
  倏闻彩衣捂着嘴乐了一声,梦迢转而提眉,“鬼丫头,你笑哪样?”
  彩衣去接董墨的碗,将两人睃一眼起身,“平哥哥这话,像戏台子上那些大富人家的公子说的。”
  “人家原本就是大富人家的公子嚜。”梦迢笑剜她一眼,“谁是你‘平哥哥’?不懂规矩,要喊‘董大官人’。”
  董墨接过腔,“平哥哥就是平哥哥,何苦训她?一个称呼,什么要紧?”
  彩衣喜滋滋钻到厨房里盛了碗稀饭出来,将碗递给董墨,俏皮地朝梦迢吐舌,“平哥哥都这样讲,姐姐要少训我。”
  梦迢拿她无法,朝雨天里翻了个白眼。三个人在雨淋淋的屋檐底下坐着吃饭,蓦地像一家三口,有种莫名的亲近。
  雨经久不停,董墨就坐得久了些,梦迢自然也归家暗些。同彩衣两个人收拾了一遍厨房,雨才住了。
  这会才听见,隔壁挨打的那媳妇还在哭,声音凄凄绕在槐树后头的院墙外。梦迢聆听一会,因问彩衣:“隔壁住的什么人?”
  “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两口子。”彩衣归置着东西,跟着朝院墙张望,“他家媳妇前两日撞见我,还说早晓得咱们这头里住着一家子两姊妹,今日才得见。”
  “你如何回她的?”
  “我说从前因有父母在,姊妹不好抛头露面,如今父母去世,我们姊妹自然该出门寻些活计做,不然岂不是饿死在家里?”
  梦迢仔细叮嘱,“你与邻舍这些人打照面,千万要留心说话,别说走了嘴。董墨瞧着平易近人,却格外心细,倘或叫他察觉一点不对,咱们一家,恐怕都没活路。”
  说得彩衣心有余悸,归家打点细软,要常搬到那小蝉花巷里去住。
  别的都还罢了,只是跟了梦迢太久,一时要分两头,有些舍不得。进府便挽着梦迢撒娇:
  “太太可要常过去,我瞧那董墨的恐怕要常往家去呢,去一二回太太不在,我尚且能周旋得过去。时时去太太时时不在,我都不晓得要如何糊弄他了。他又是个仔细人,我怕露了马脚。”
  “我晓得,眼下我的事情就只有他这一桩最要紧,自然是多费时去周旋他。”
  梦迢才刚打“张银莲”这位杜撰的人物里抽身,声音还仍带着些张银莲式的轻快余韵。
  倏地风送东园琵琶声,灌入她耳朵里,冷不丁叫她打个激灵。她朝那头一望,水烟迷蒙,笼着一片男男女女轻挑的欢声笑语,似乎也听见觥筹交错,曲水流觞的繁荣的声音,泡在一个大酒缸里,满是浓浓的醉意。
  正巧几个丫头打着灯笼过来,提着精致食盒,要往东园那头去。梦迢喊住问:“今夜老爷请的谁的客?”
  领头的丫头福了个身,“主客是泰安州知州庞大人,格外还有两位陪席的举人相公。”
  “谁应酬的?”
  “老太太与梅姑娘。”
  梦迢要了盏灯笼,侧身让她们去。再行几步,星密月皎,柳庭风静,惨白的大月亮在头顶照着,使梦迢的脸像被一捧霜搓洗过,彻底洗净了“张银莲”,她又是白得惨烈的梦迢了。
  彩衣挽着她,撅着嘴嘀咕,“梅姑娘都病了好些日子了,今日又好了?”
  这梅姑娘正是梦迢的义妹,全名叫作梦梅卿,原是个小叫花子,是梦迢与她娘那年逃难济南路上撞见的。被她娘收在膝下,认了个干女儿,也随了老太太的姓。
  梦迢与梅卿一处这些年,硬是没处出什么姊妹情谊来,彼此面上客气,私下里都是淡淡的。
  晓得她病了几日,梦迢原该去瞧,偏又给董墨这桩事绊住了脚,一连竟有好些时日两姊妹没打过照面。
  梦迢将灯笼塞给彩衣,声音已然转为寻常的尖利刻薄,“我哪里晓得?她是哪个名上的人物,也值得我留心惦记?你见天瞧我哪里抽得出个空去看她?大约是好了吧,得空我再瞧去。”
  彩衣晓得她与梅卿关系平常,识趣地低了头。隔一会拿眼偷瞧她。
  她那一张脸分明没有表情的,但那张天生向上翘着的嘴生硬地弯成了个笑,似乎是谁用刀将她紧闭的双唇割开,红得发暗的胭脂是唇间涌出来的血。
  比及夜阑,屋檐上滴答、滴答坠着水珠子,越来越慢吞吞的韵节。槛窗大敞,斗帐半撒,梦迢欹在床上,要睡睡不着,就着床头银釭,将妆奁翻倒出来,检算家底。
  细数下来这一年又添了五万宝钞,打算着现银子在手上也没个用道,不如置办成田产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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