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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她张嘴喊:“玉哥!”声音在斑驳的井里低低回旋,冲不出去。她急得想哭,在井底下彷徨打转,“玉哥、玉哥……”喊到干哑绝望。
  不一时,井口前又走来个女人,月色朦瞳,看不清她的脸,只见身量纤纤,婀娜抱月。那男人转过来,梦迢得以瞧清,却是董墨。
  他那双时刻警惕着的黑眼睛忽然充满柔情,朝那女人递出手,喊她:“银莲。”
  银莲,银莲。她是梦迢的魂魄,或者梦迢才是她的化身,梦迢自己也迷乱了。她仰头望着他们两个,说不清是喜是悲,情绪迟缓,心绪麻木,只感到一丝恨意从心底发芽,向着井口爬上去……
  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已是月沉日升,刹那间隔了虚芜的东与西。孟玉早往衙门里去了,梦迢发了一会怔,梳洗毕,用罢早饭往东园她娘屋里来问安。
  老太太好享乐奢华,偌大的正屋里摆着全套梨花木家私,门对着正墙下一张长案,供着一对官窑大青花花瓶,插数枝菊花。
  右边罩屏雕着烦脞的囍字纹,挂的银红的茜纱帘子,隐约见有人在榻上歪着。这屋里伺候的丫头比夫妻俩还多,三个婆子六.七个小丫头。
  梦迢门首撞见个小丫头提着食盒出来,笑嘻嘻地福身,“太太过来了?老太太刚还念叨呢,怎的这两日不见太太来请安,这不就来了嚜。”
  旋即帘内散出声,“梦儿来了?可吃了早饭没有?”
  那声线有些沙沙的,犹似一丛被夜风撼动的醉心花,软绵绵地盛放着,挥发出使人头晕目眩的毒。
  梦迢捉裙进去,里头烟熏火燎,呛得她咳了两声,狠皱了眉头,忙打扇,“娘少咂些烟袋子吧!屋里跟着了火似的,您这嗓子眼里也不烧得慌?”
  “嗨,咂惯了嚜,一日不咂几口,浑身不自在。”
  老太太侧睡在榻上,炕桌挡住了大半身,下头翘着一对天生的小脚,裹在绣迎春花的宝蓝绸缎鞋里,往上,曲线袅娜,身段娉婷。
  “笃笃”两声,老太太磕了烟袋锅子,把烟熄了搁在炕桌上,徐徐歪起来。
  浓雾渐散,露出的却是位风韵妖娆的的妇人。穿着妃色素面比甲,里头露着湘色掩襟长褂,底下配着豆蔻绿的裙。
  梦迢的娘,比梦迢还有着登峰造极的媚骨。那一副莺慵蝶懒的绵绵姿态,脸上只得两边眼角有一丝细细皱纹,不显老,反倒拉长了眼尾,使其目光如密密情网,迎面扑来一种濒临衰败的秾艳。
  作者有话说:
  孟玉: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梦迢:哪里危险,我怎么没发觉?
  孟玉:你最好永远不能发觉。


第9章 前春恨(九)
  日昏慵照,尘满浮荡,金黄的太阳金黄的瓜果烂在了一处,挥散着酒酿的甜味。
  梦迢面容里糅杂着的那一种腐败的美,原来正是发源于老太太的骨血内。她比梦迢又更甚,那种醉心的美仿佛从五脏糟酿,洇在苍白的腮颊。
  她的眼皮分明很薄,却像抬不起似的,懒洋洋地扫了两眼梦迢,“唷,我瞧你有些憔悴模样,这些日操劳什么,也不见你来给娘问安。”
  烟雾未散尽,梦迢不住拿扇在口鼻前扇着,“不是京里调来个布政司参政嚜,又在北京都察院兼着个副都御史之职。玉哥只怕他到济南来了,少不得监察这里的官,因此要先在他那里铺个路子,往后倘或有什么不防,咱们也有个后招子。”
  老太太将胳膊搭在炕桌,颦眉低眼地睃她,“还得你亲自去周旋?是个难啃的骨头?”
  “说起他,可同这里的人不一样。到了济南,那么些人下拜帖要去访他,他连见也不见,根本不顾人的脸面。又年轻,又是世家子弟,他的祖父还是皇上专授的太傅!一家子爷们都在朝廷里做官。”
  说得老太太两眼放光,狐狸似地眯着眼笑,“怪道玉哥儿放了你去。这样的人,什么女人没见过?要叫梅卿去,可拿不住!”
  烟散尽了,梦迢止住了扇,将眉轻提,“娘还说梅卿呢,我正要来瞧瞧她,听说她前日席上有些慌手慌脚,可是她的病还没好?”
  提起来老太太脸色就有些不好,唇角微斜,勾魂摄魄地冷笑,“什么病?哼,我看是得的相思病!”
  梦迢乍惊,“这话哪里说起?”
  “哪里说起?还不是上年冬天我做生辰,不是也请了那位历城县的县令柳朝如?偏叫两个人撞见了,梅卿从此就有些丢魂落魄,冬天病到了春天,拖拖拉拉的不见好。前些日好了,却摆起小姐的款来,这位大人瞧不惯,那位老爷不入眼。请她席上应酬,三请五请的不出来!前日还将酒盅打翻在庞大人身上,亏得人不计较。”
  “柳朝如……”梦迢沉吟半晌,死活想不起相貌来。
  老太太扬扬手,“玉哥儿不叫你应对这些没要紧的人了,你哪里能见过他?品貌倒是不错,却是个穷官。玉哥儿讲,他祖籍在南京,家里头原本就不好,做了个县官,也没哪样钱。梅卿也是越大越有些脑子不清醒,竟瞧上了他!”
  梦迢又将扇慢摇起来,晨光斜一片在她脸上,颜色如秋,懒怠里透着凉,“梅卿也二十了,这个年纪,再免不了的,娘说说她就是了。”
  “我才懒得去讲她,到底不是我生的,就没有一点像我!”
  言讫,老太太将胳膊肘朝梦迢这头挪了挪,一脸精明暗昧地笑,“不像我亲生的女儿,不用费心教,自然就有大出息。你瞧你,眼光就比娘好,当初就瞧玉哥非池中之物,笼住了他,咱们母女三个才有如今大富大贵。”
  一抹得意的笑浮上梦迢脸颊。两个浅谈孟玉一会,转头又说回梅卿的事情。老太太话里拿柳朝如同孟玉比较一番,更是有些瞧不上柳朝如。
  梦迢理着裙笑,“玉哥当初在苏州,那是受尽了穷气,幼时腆着脸在那些个亲戚家混饭吃,遭了多少白眼?为了读书,背了多少债?那些利息都不去算它了,只说本金,还是中了进士才还清,穷怕了嚜。”
  提起来不免心酸,那时候她与孟玉虽还不认得,却像是分散在天涯两端的同一个人,走着同样崎岖的路。
  因此他们相互体谅着彼此填不满的贪念。
  她长吁一声,“这柳朝如虽然穷些,到底还有亲父母,哪至于受人白眼奚落?人没给逼到那份上,哪里又使得出手段来?他们这些个读书人咱们还见得少了?开口句句是道理,哪句又能当饭吃?简直浑身的傻气!梅卿要喜欢就随她去好了,娘放心,我把话放在这里,她吃不得那个苦。”
  闻言,老太太不由心怀两分骄傲,这女儿可是益发像她了,由面到心,逐渐步她的后尘。哪比十来岁的时候,打死也不肯使那些讹诈人的手段,白受了那几年的穷!
  亲女儿像她,干女儿到底隔着一层心,联想起来老太太便把嘴瘪着直哎唷,“你还不晓得梅卿呢!那架势,像是十头牛也拉她不转!我总不能白养她一场吧?那姓柳的不拿个二三千,想都不要想!”
  梦迢噗嗤一声乐了,纨扇遮着口鼻,只剩一双幽幽的眼珠子浮在扇上滚了两圈,“梅卿这些年也没少攒下银子,要是她拿去贴了那姓柳的呢?”
  老太太歪在高枕上,眼角挑着风韵,“她要贴随她,我只看真金白银。只是倘或真成了,咱们岂不是少了个得力帮手?”
  梦迢撤了扇面,目望尘虚,泄露一丝残酷,“就没有这姓柳的,梅卿也到了年纪,她这小半辈子,只有她骗男人的,还不曾上过男人的当,少不得有个情窦初开的时候。”
  说到前路,又说到后路:“我早虑到了这一节,落英巷有位姓冯的倌人,常往咱们家来应酬的,娘见过没有?我瞧那丫头不错,想着替她赎身进来,娘调理调理,也能帮得上。”
  老太太想一想,点着环珠绕翠的脑袋,“是个好相貌,听说玉哥儿做了她的生意?可同玉哥儿商议过了?”
  “娘放心,玉哥心里有数。不做她的生意,哪里好叫她赎身呢。这年头,笑贫不笑娼,行院里头好吃好喝的,又有丫头伺候着,你不给她个更加好吃好喝好伺候的去处,她还不愿意挪窝呢。”
  说话间,梦迢满不在乎地拂裙起来,“我去瞧瞧梅卿,娘歇着。”
  走到罩屏后头,梦迢忍不住回头望。晨曦由榻上爬下来,老太太起腰拿了烟杆子磕了磕,招手叫丫头装烟点了,猛地吸了一口,又歪倒下去。
  烟雾里坠下一片罗裙,那斜斜的一块光正挂在那片裙上,照着上头绣的一朵宝楼台,在烟里洇开浓浓的绮靡。
  梦迢的心在这种浓馥馥的美丽里显得荒芜,她一向认为,她娘没个当娘的样子。
  但这是她一贯过的日子,母女不全然似母女,姊妹不全然似姊妹,夫妻不全然似夫妻。所有的关系总是差强人意。
  这厢出来,欲往梅卿屋里去,谁知在园中撞见彩衣。像是刚打小蝉花巷跑回来,气还没喘匀,面带两分急色拦住了梦迢,“那个董墨往家里去了,说是给太太送银子!”
  梦迢原还想着瞧过梅卿,要去会会外院住着的那位庞大人呢。谁知竟忙得分身乏术,立时打园中抽了步赶回屋里换衣裳,“你是如何回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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