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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说得老太太益发蒙了,等醒过神来,一把甩开他的手,“你个疯子!我几时说要住到你这里来?!”
  “都是你的女婿,总不能只叫孟大人担着吧?我也该敬这个孝。”
  老太太望他一会,陡地提起唇角讥他,“有这个孝心,留着敬你老娘吧!”
  她转背要走,又听柳朝如在身后冷了嗓子道:“为官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你就不怕孟府台哪日落了,你跟着他,迟早有吃不尽的苦头?你不过是他的外亲,及早脱身,就是日后有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你。”
  那背影顿住,回首过来上下扫他一眼,“玉哥儿好好的,会有什么事?”
  “难说,官场永无宁日,你去问问他,他想必也知道京里来的那位大人是来做什么的。”他满大不在乎地笑着,又步步踱近,托起她的手,“梦荔,掺和这些事做什么?早早到我身边来,往后我养着你。”
  多少年没人喊这个名字了,她都快忘了自己叫这个名字。陡地给他这么一喊,年轻时候的屈辱与贫寒冷不丁兜转袭来,她是为父母所弃,世道所嫌的孤儿,唯有金银傍身。
  她咬着牙根笑,“你太穷了,我过不惯你这日子。”
  “过着过着就惯了,或许有一天,你还舍不得这样的日子呢。”
  老太太带着视死如归的气焰挺直了腰杆,“就是死,我也要躺在金子打的棺材里。”
  柳朝如也笑了笑,不言不语地,有些成竹在胸的意态。老太太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横他一眼,裙角汹汹地滚动着去了。
  归家谁也没提起,只独自睡在床上呕了大半日的气。梦迢来问她,她只说柳朝如应承了写信往章丘去,信到便放人。又借故身上乏累,赶了梦迢出去。
  直睡到入夜,睁眼那口气还在心口堵着,却不似先前那般恨得捶胸顿足,反而有股子隐隐的得意。有个人背地里如此痴迷她,到底是令她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尤其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可里头错综复杂的干系,又逐寸将她勒紧。
  其中最觉对不住的就属梅卿,梅卿到底是她养大的,虽然里头掺着自私自利的成分,可那利,梅卿也获一半。然而柳朝如,却是梅卿不掺名带利的一个妄想,却莫名其妙地叫她提前撞碎。
  也不能告诉梅卿,人活着,不就活一个希冀一点期盼么?她心里一愧,便大手一挥,又给梅卿添了五百两的嫁妆。
  惊得梦迢与梅卿皆大吃一惊,问她她只对梅卿胡乱摆摆袖,“既要嫁人,往后财路就断了,多贴你些,你也好好算计算计,或是买庄地,或是借家下人的名在外头置办个长久的买卖,富贵方能永续。”
  梅卿自然高兴得无可不可,满口应下。梦迢只把她二人睃一眼,不发一言自回房去。
  屋子只有几盏银釭点在各处,梦迢坐在榻上看床前那两盏蜡烛,暗黄黄的光圈把帐里照着,别的地方都是黑的,仿佛那一处只得那么个木雕笼子。
  眼前炕桌上的蜡烛也晕着一个暗黄的光圈,将她也罩在一个孤寂的笼子里。梅卿要出阁,去过一种属于寻常女人的日子。老太太猛然发了善心,也忽然像个寻常的母亲。只有她还不寻常着,在光怪陆离的另一个世界过活。
  烛底萦香,风丝似柔肠,她忽然开始想念董墨。那念头才冒出来,又被她当机立断硬生生掐灭。转去想别的,然后又想到孟玉。
  她感觉自己被劈作两半,在浮沉间惘然。
  花翻蝶梦间,风送几度良夜。董墨连日为布政司的公务奔波,白日里忙着不觉什么,到黄昏蓦消沉下来,便也想起梦迢。
  这日夜里恰好下起雨来,水润春衫,烟笼月淡,他在书案上几番提笔,信笺写了半张,才想起来并不知道梦迢无锡的住址。只得作罢,胡乱将纸攥成一团。
  斜春正握着鸡毛掸子扫他背后的多宝阁,听见动静回头看他,莞尔一笑,“就进三月了,我看呐,姑娘就快回来了。过两日我领着丫头往小蝉花巷去一趟,将屋子仔细扫洗一番,多少日子不住人了,不知蒙了多少灰。”
  董墨沉默一会,开口嗓音便格外低沉,“姑娘说下哪日回来了么?”
  “没有,走时只说三月里回来。”斜春拔了头上银簪子将案上银釭挑着,“路上的脚程说不准,我看最迟中旬总是要回来的。姑娘在老家虽有亲戚,却不亲近,也不好在人家家中久住的。”
  窗外雨声沥沥,月亮照着几棵箭竹的黑影。董墨起身推开窗,将那被雨打得乱颤的竹叶望了会。忽闻谁家笙笛过墙,如风卷来千里梦。
  次日有要紧消息传到耳朵里来,却不是梦迢的。
  原来是那绍慵登门拜访。两日在书斋内相互打拱见礼,绍慵落座便观了观董墨的脸色,殷勤备至地关怀了句:“我瞧大人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哟,春天多雨,大人可得留心添减衣裳。”
  董墨苍白的脸上浮着一点疲态,满不在乎地摆摆袖,“是盐运司有什么消息么?”
  “孟府台从泰安州回来了。”说罢一句,绍慵便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孟府台去了泰安一趟,盐运使章大人与同知罗大人也没闲着,往各盐场巡查了一番出盐的境况。我看,必定是这孟府台要从泰安州带回了什么大买卖,才劳动章大人亲自去巡查。”
  “多大的买卖,查明了么?”
  绍慵摇摇头,“还不知道,孟府台也是前脚刚回的历城。不过您上回让我查的泰安那几个商户倒是有些眉目。先前都不是盐商,有做绸缎生意的,有做木料的,还有香料的、茶叶的,孟府台专门找这些人做私盐,我看,一则是为掩人耳目,二则,是这些人不大熟悉盐市里的门道,想多敲他们的竹杠。”
  董墨凝着眉,想起秦循的告老的疏本递上去,山东就要缺一位封疆大吏。
  孟玉明知他在暗查盐务,仍旧在这个关口冒着风险出盐,大约就是为了钻这个空档。他想押上身家性命豪赌一场,赢了,就能由府台直升二品布政史。
  如此高升,官场十载难缝,对孟玉这等出身寒微的地方官,也恰恰是个百年机遇。
  这是个一穷二白的赌徒,董墨心里为他下定判词。他将茶盅轻搁,眼色落沉,“这回恐怕还真是笔大买卖。你盯紧盐场的疏漏,数目越大,他们越容易露出马脚来。”
  “卑职尽力而为,只是上头有章弥大人罗大人看着,我也有许多查不到的地方。我的职权,就仅在济南这两处盐场内,别的地方,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怕只怕,他们这回不在济南这两处盐场出盐。”
  董墨靠向椅背,把管帽椅的扶手攥着笑了笑,“涉及的州府越多,牵涉的官员就越多,要分的银子自然也就更多。孟玉既然会做买卖,眼下又是缺钱的时候,哪里舍得分一杯羹给人。”
  “缺钱?”绍慵稍稍沉吟,半探半讥,“孟府台还会缺钱?”
  董墨微仰着头,笑吁,“连国库都缺银子,天下谁人不喊穷?”
  这吁声并不算沉重,不过有些困顿的寂寥。
  作者有话说:
  柳朝如:啧啧,你的少君还在牢里受苦,你却连五百两银子都舍不得。
  梦荔:能不花钱就尽量不花钱,你个穷鬼懂什么!
  梅卿:我希望娘多一点愧疚。


第36章 多病骨(六)
  渐次春光都绽遍, 红嫩风柔,又吹到碧桃芳园。这时节柳絮正预备着席卷全城, 结在树上, 像檐角蜘蛛的网,捕住一点飞花。
  梦迢仰着脸,临窗看着檐角下小小一只蜘蛛, 冷着眼色埋怨,“这些人做什么吃的?廊下结了这么些蜘蛛网竟没瞧见?”
  彩衣向窗外仰头望一眼, “我说说他们。这会摆饭么?”
  “摆吧。”
  彩衣依言出去吩咐, 梦迢一身浅碧衣裙, 款行到床前, 将银霜色的纱帐挂上月钩。
  孟玉自泰安州归家。头两日先往章弥府上去了一趟, 议定正事, 才得闲在家稍歇。因连日舟车劳顿,睡得便久些, 此刻还在高枕安眠。
  她居高瞧他一会,才依依落在床沿上摇晃他,“起来吃饭了。”
  “嗯?”孟玉昏昏沉沉地睁眼, 看什么都有些模糊, 纱帘曼卷, 画屏香锦, 将心中人照在眼前。梦迢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他就笑了,“你起这样早?”
  “还早?都过了巳时了。”梦迢挑挑眉, 拿扇拍他一下, “快起来吃午饭。”
  “是么?”孟玉撑身起来, 果然见窗外日已正中。他何其舒畅地抻个懒腰, “还是家里的床睡得舒坦。”
  梦迢起身喊丫头进来伺候他洗漱,走到外间等他吃饭。桌上是几样家常,梦迢着意特叫人添了道新鲜的糟春笋,两人挨坐而食。
  其间她问起泰安州的事,孟玉吃了几盅桃花酒,睑下微红,神色大好,大有意气翩翩之态,“三百石盐一到泰安州,那头就结银子。这一趟不算白跑,就连年底八百石的买卖也说定了,只等过几月签契。”
  暗里一算,加起来可是几十万的进项!梦迢自然也开怀,难得殷勤地替他筛酒,“那头银子一到,你这里再献到京,说不定布政司就真有你的一席之地了,好事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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