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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银莲向着炕桌,站直了久不说话,不知在打算什么。窗户上透来刺拉拉的光,将她一把细腰掐得更瘦了,状似易折,却如麻绳柔韧。
  却说这厢孟玉出来,说要走走,小厮赶着马车跟着。后头人流中,又悄么声息地跟着一辆马车,冯倌人撩着帘缝在老远地眺望他的影,目光细细地,射着幽怨。
  身边姨娘坐定了,朴朴袄裙,“打听了,那户人家姓张,只得姊妹两个,是春天搬到云生巷来的。我瞧着,别是孟老爷外头养的小吧?只是不晓得太太那头知不知道。”
  冯倌人丢下帘子,把两片腮帮子恶狠狠地错一错,“我还当是妈妈开大价钱敲他竹杠,他心里生了气,因此也远着我了,原来是又养了个小的在外头!他倒风流。我倒是要瞧瞧,他背着太太把人养在外头,太太饶不饶他!”
  于是与姨娘商议,要拣个太太在家老爷不在家的时候,登门去把事情告诉太太知道。
  可是不巧,近日连梦迢也有一半时候不在家,就是在家,也多半在忙活梅卿与柳朝如定亲的事情。
  梅卿自然是满心高兴,为着这桩姻缘,又赶上年关将至,连日来裁衣裳打首饰,忙得不亦乐乎。与老太太扯来扯去,讲定了,只要柳朝如三百两的礼,只等说合那日告诉他。
  梦迢知道了又笑又叹,“娘当初说非二三千银子不可,怎的这会又只要这姓柳的三百了?”
  老太太的姘头常秀才在外间坐着看书,母女俩在卧房榻上说话,就隔着道棉帘子。
  因此,分明是梅卿耍浑,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才许的三百两。老太太却是哑巴吃黄连,只要在常秀才心里留个良善人的美名,便懒懒叹道:
  “那都是气话,只怕她嫁了姓柳的跟着受穷,不愿她嫁,才说来吓唬她的。她死活要嫁,我还真能要他那些钱?我养她一场,虽不是亲母女,我心里却拿她和你一样的看待。就要她三百两嚜,我这里还要给她筹备嫁妆,也照样陪给她带去。”
  梦迢大吃一惊,扭头看看那银红的门帘子,心下明白了,凑近了脑袋嗤嗤发笑,“您就不怕这常秀才听见您大方,只顾想法子哄您的钱呀?”
  老太太就着烟袋敲她一下,“你娘就如此没心眼?他倒不图多的,不过十来两银子买个笔墨纸张。他家里只得个祖父,年岁大了,往后他考了举人中了进士,晓得还我。”
  “娘还信这些话?”
  “就不还我又有什么呀?既然好一场,我也该给他些啊。”
  梦迢笑着点头,谈讲一阵,已是朝云横渡,日上三竿。她还要将那些汗巾手帕送到清雨园,便要辞去。
  走到外间,那常秀才忙搁下书起来作揖。炕桌上瞥一眼,看的是《春秋》,倒是个勤勉苦学的之人。梦迢想起孟玉来,朝他笑笑,“老爷有许多书,你想看什么,告诉底下小厮,叫他们取来你看。”
  那常秀才受宠若惊,谢了又谢,送了梦迢两步,高高兴兴折进卧房去了。梦迢掠过窗户底下,听见老太太在笑,声音发着少女般的娇嗲,“瞧把你高兴得,书就那样好看呀?”
  常秀才沉着嗓子哄她,“书与你一样好看。”
  梦迢险些笑出声,恐叫她娘听见,忙抖落一声鸡皮疙瘩,垫着脚溜墙走了。
  到清雨园,那唇角还隐隐翘着,搁不平似的,进门挂着两点晴光,像忽然撇去几分冷清,长出俏丽的两点梨涡。
  斜春忙使人端了果子来招呼她姊妹二人,将二人邀到榻上坐,“玉莲也不常来我们家走动,姐姐不许你来?”
  今番彩衣帮着梦迢拿东西,也一道来了,搁下包袱皮,甜甜地笑答,“姐说她常登门就够麻烦人的了,还带着我,像一家没脸皮的人。”
  “什么话?巴不得你来呢!”斜春客套着,叫小丫头领着她到饭厅那头去坐着吃果子。回身过来与梦迢榻上坐。
  近日来斜春待她又亲近些,心里想想,一面拆了包袱皮将那些帕子巾子装在锦盒内,一面拿话试她,“姑娘就这一个妹子,时常说惦记她的婚事,可瞧中人家没有?”
  梦迢帮着折巾子,随口道:“我常走跳的那些人家,倒都托了他们家的太太奶奶们帮着留意,可说的都是些小厮,我有些不愿意。再等等吧,不急在这一会,你讲是不是?”
  斜春轻抬眼皮,点着下颌,“是了,做姐姐的还没出嫁呢,妹子急什么?倒是你呀,你们家除了无锡那两房不近不远的亲戚,再没有一房长辈为你做主。你的婚事怎样打算才好,你心里就不想想?”
  说得梦迢心有微动,不知她是什么意思。要是为董家下威慑,那倒没什么,她与董墨怎么都说不到婚事上头。她不往心里去,也不搭腔。
  斜春只当她是害臊,也不好再说,只点她两句,“年关一过,来年姑娘就十八了,也该替自己打算打算。自己成了家,才好替妹子打算啊。”
  恰逢董墨衙门归家,捞了几个字便懒洋洋地搭腔,“打算什么?”
  “唷,回来了。”
  斜春丢下东西踅出罩屏去迎。董墨摘下乌纱给她,倚在罩屏上,瞧见梦迢坐在上头,纤腰半搦,手上折着金线绣的红汗巾子,没有回头,只露着小半张脸,在满室晴光里长着细嫩的绒毛。
  她果然没骗他,济南的冬天比起京城,半点不冷。她像桃树上结的果子,而他一点无端端的快乐,像不知何时从地缝子里冒出来的苔藓,绿茸茸的,日叠日地往外冒一点,拔也拔不净。
  梦迢没能等到他走过来,只好扭脸去看他,“章平,你从哪里回来的?”
  他把两臂展开,把身上鲜红的补服展示给她瞧,无声地调侃她明知故问。梦迢自觉难堪,撇撇嘴,又转回去折手帕。
  不一时董墨往卧房里换了衣裳出来,里头是湛蓝直身,外头套着鸦青黑襟的氅衣,戴着儒巾,坐到窗户底下的梳背椅上,照常问她吃过饭没有。
  梦迢点着下颏,老远地睐他一眼,发现他散淡的目光剥掉了警惕与怀疑。她知道他并没有找到她任何是或非的证据,他只不过自己说服了自己来相信她。
  原本该高兴的,可梦迢却高兴不起来,她情愿他时刻对她保持着谨慎。她把那些精致的锦盒揭开,请他瞧,“你来看看,这样子送礼成不成?”
  董墨搁下茶盅过来看一眼,玩笑道:“是个意思就好,孟大人不见得是为几张帕子嫁姨妹。”
  “县尊大人呢,不先给他瞧瞧么?”
  “他瞧了,必定不肯收,到那日一并带去就是了。”董墨执意问她:“你吃过饭没有?”
  好像吃饭是天大的事情,梦迢不免郑重地端起腰,认真点头。董墨捻了捻手上的巾子,丢下回窗户底下的椅上坐,斜春要招呼丫头摆饭,他摆手拦住了,“不在家吃,你装些点心,我们往趵突泉去逛逛。”
  梦迢知道这“我们”里有她,榻上慢行过来,“去那里做什么?”
  “泺水之源嘛,济南来一趟,总要去瞧瞧。”
  不一时备了车马,带上两个小厮两个丫头,一并彩衣,向西yihua南而去。梦迢心内鹘突,只恐他另请了旁的大人,或是见过她的,岂不是露了底?
  谁知到了地方,并无旁人,连寥寥游人也叫小厮驱出观澜亭,只这一行在亭内煎茶观景。取的泉眼里的水,煎来甘甜清润,梦迢细细吃茶,心里琢磨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好的家里不呆,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琢磨半晌,董墨也拿眼看她半晌,倏然没奈何地笑了笑,“你一出门,怎的周身不自在?埋着头吃茶的样子,像只脑袋藏在翅膀里的野鸭子。”
  惹得梦迢拿茶叶丢他,他在桌儿对面一让,笑着弹弹衣裳,“你看这里怎么样?”
  其实梦迢在济南多年,还不曾来过此地,未出嫁前不好出门,出嫁后端着府台太太的虚架子,更不便出门。济南风光,一向只闻盛名,不见真章。
  此刻环顾亭外,翠林叠嶂,泉水汹汹,水汽氤氲,暖融融的一片太阳,照得人毛孔舒展。
  董墨见她自得,嗓音便沉得有些温柔,“我见你时常都提着谨慎,因此要带你出来,听听空山鸟语,泉水琤琮,心里就松快了。”
  梦迢心里却想,恐怕是个陷阱,他要叫她松下心,好出其不意地攻击她!拆下她身上披的皮。
  她略不自在地笑笑,“你哪只眼见我不自在?不提旁的,就说在你这么位位高权重的大人跟前,我何时拘束过?要换一般人,早把头磕破了,或是那奉承话,早把牙也说掉了!我可怕你一点不曾?我这叫不卑不亢,不屈不挠。”
  说完这一筐,董墨沉默了,笑眼歪睇她,将她看得心里毛毛的,“你看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对,也不对。”董墨轻敛眉宇,自添了茶,在蒸腾而上的烟雾里,低着澄明的眼睛,“可我却觉得,你的随意过分刻意,你每句脱口而出的话,都在心里盘桓了许久,你每个不经意的眼神,都是精心雕琢过的……”
  梦迢一颗心在轰鸣的泉水里咚咚乱跳,她慌不择路地把眼睛往膝上藏,然后手上,手上闲散地挽了个兰指,从容地拈去裙上黏的枯叶。好显得她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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