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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梅卿走到窗根底下的椅上坐着,将过于靡艳的妆容暴露在他眼前,“我听见姐对你说了什么闲话?”
  “什么闲话?”柳朝如抬起眉目,有一瞬发蒙,继而一笑,“倒不是什么闲话,姐姐是一片好心,想劝我们少吵闹,你不要多心。”
  “我没有什么好多心的,我姐一向就是那样个人,嘴上说着什么也懒得管,其实恨不得一手伸到你家里来。心虽然是好,只是讨厌,我也不是孩子了,要她来多事?”
  柳朝如暗蹙一下额心,笑道:“你知道她是好心就别怨她,伤了姊妹情分。”
  说到这地步,他也不愿费心来追究。这使她既感到安全,又失落。她嘲弄地牵动了嘴角,侧身向窗外,看见东厢的窗户。
  他为什么常坐在这书案上?单单是为看书,还是因为一斜眼,就能望见想见的人?这样一疑心,梅卿止不住将身子歪一歪,挡住他目光所及的地方。然而斜眼看他,他并没有往窗上看,只顾着看他的书。
  她益发有些糊涂,对她自己感到糊涂,对一切皆有些糊涂。唯一清晰的,是幼年时那种漂泊无依的感触又浮动起来,她带着彷徨无主的恨意,在被遗弃的世界里游离。
  日子也就一天一天游离下去,黄叶渐飞,桂香浮霭,雁影成迷。
  因为董蔻痕的不理不睬,梦迢心下也如无根蓬蒿似的没底,总觉得与董墨前程似浮萍,不知道要流亡到哪里去。但凡蔻痕肯拿出个态度来,是好是歹,她也有个数,可蔻痕压根没什么作为,以致梦迢身陷迷阵,寻不到方向。
  董墨见她终日迷惘,索性抽空走到他二姐房里来,将窗户纸捅破,“姐姐从家出来时,不知有没有听见祖母说起我往家里去的信?我在信上说起与梦儿的婚事,姐姐一向与老太太亲近,依你看她老人家的态度,是应允不应允呢?”
  蔻痕正在书案上描绘一副丹青,画的是大明湖风光,捏着袖管子提着笔,抬眉瞟他一眼,“难得你竟然一气与我说了这样多的话。我记得还未出阁时,咱们在家,兄弟姊妹们说说笑笑,你总是关在屋里读书。祖父常说你用功,依我看,少年最怕玩乐误事,你倒不是肯用功,不过是没‘事’可‘误’。”
  她掀掀偌大的纸张,吹一吹上头的湿墨。纸张窸窣地振响,衬得屋子格外空旷。董墨恍惚是置身在家,在浩渺的书海里,听着寂寞的回响。
  蔻痕使丫头将画提起来,远远一看,美中不足,又重新铺回案上着墨,“三墨,你外头看着最乖顺懂事,其实最是反叛。小时候关在家里没机会玩,大了,翅膀硬了,玩起来就收不住。”
  她仍旧不愿费心说起梦迢,她认为梦迢是“理所应当”的不值一提,说起她就是浪费她的心神。
  门外秋蝉聒噪,嘈杂起董墨一阵反感。他沉着眼色,转身落在椅上,凛冽的目光落在蔻痕身上,“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到济南来了,咱们的情分,恐怕还没好到你要专门在济南落脚的地步。老太太有话叫你带给我?”
  蔻痕直起纤腰,对着他冷冽的眼,她只是泠然一笑,“老太太才懒得过问你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你怎么玩都好,她老人家就只一句话,不许领进门,哪有精神打发我来管你这桩事。是爷爷叫我来的,爷爷想着劝一劝你,免得来日回京闹得彼此面红耳赤,为了个女人,不值当。”
  “我觉得值。”
  “你觉得没用。”蔻痕将一双美目凝成轻盈的冰雪,仿佛为他迫使她议论梦迢而讨厌,“婚姻嫁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用父母之命,就是圣旨也不管用。”
  说到此节,她转而娴静的微笑,却分外的冷淡,“我看梦姑娘也不过如此,并没有特别好。你在信上只说她是‘梦家之女’。这梦家是谁家?是名门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家里还有什么人口?”
  董墨搁在扶柄上的手半握成拳,目光似隐似忍地动一动,“贫寒之家,家中还有位母亲,一位妹妹。”
  蔻痕点点头,搁住了笔,复令丫头将画提来。她踅出案,立在画前细观,“其实家境如何倒不要紧,咱们这宗人家娶亲,也不好一味的势利。况且你的婚事因早年耽误了,此刻要管紧了你,倒不好。只是爷爷过问了一下,说是这位梦姑娘,似乎就是那年害你被参到皇上那里去的哪位大人之妻?家里贫寒些也什么要紧,背后还有这一杆子扯不清的事,你自己想想,应不应该?不求你的婚姻给家里添什么彩,不要辱没门楣就罢了。”
  董墨哑口无言,立起身来告辞。蔻痕看也不看他,吩咐丫头卷了画。画纸卷在案上,她想起来,又觉得哪里没画好,展开来撕毁了。
  红油漆的案上空着大大的一块,笔墨纸砚都围摆在一旁,那一块红地方成了该有的,却没有的空旷,使人心下很不畅快。
  董墨这厢甫入房门,梦迢便急着迎将出来,拉着他的袖口问:“她怎么说?”
  董墨简直不知该怎么回复她,她一再追问,他也只好照着复述了一遍。梦迢身子跌坐到榻上去,白着脸笑了笑,“怪道你家里要使你二姐来,她真是连一点争取的机会都不给人。”
  “因为她既不惧我,也不用我,所以从不怕得罪我。她不单是不把你放在眼里,连我也不放在眼睛里。”董墨没奈何地坐下来,回过脸色宽慰梦迢,“我看也不必同她多说了,等河北回京去,我们再另做打算。”
  梦迢噘起嘴来,带着一股气嘀咕,“那她这一趟过来也是白费力,咱们也不听她的,大家就这么耗着好了。”
  话尽管说得好听硬气,可心里却更加迷惘不安。因为希望益发渺茫了,她不得不暂且止步于此,没有进展。然而他们的未来如同逆流,不进则退,一旦停步下来,那种凄惶总使人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折娶”的对象是梦迢,其实问题的核心也只是她。


第69章 未尽时(九)
  既然打定主意与蔻痕耗着, 梦迢便退减了几分热情,不去理睬她, 随她在清雨园住着, 不过隔两天使斜春去问候问候,看她缺什么不曾。
  蔻痕多半回说不缺,后头总跟着冷冰冰的一句“多谢梦姑娘费心”。梦迢听在耳朵里, 心上复添几分不爽快。那种不爽快欲吐难吐,缺个名目。人家分明是有礼有节的, 简直叫梦迢没奈何, 面上不显, 夜里却有些辗转不安。
  董墨偶然早醒, 见梦迢侧在枕畔炯炯地睁着眼, 不知醒了多久。她那目光在混混沌沌的天色里, 冻结着冷的光,像将坠的月亮, 有一点大势已去的萧条。
  他翻身将她搂住,搂抱了好一会,把她的身子抱暖了, 抚一抚她的后脑, “几时醒的?”
  猫儿跳到被子上来, 梦迢将它抱进被窝里, 搂在二人中间,“五更天就醒了,再睡不着。有些饿, 想起来寻点东西吃, 又怕动来动去的吵醒你。”
  “嗯?饿了?”董墨有些迷糊, 翻身下床, 挂起帐子,点上一盏蜡烛,走去榻上端点心。
  卯时初刻,偶尔在大片大片的寂静里有鸡鸣一两声。月影昏昏,离日出还有些时候,天洗褪了一层颜色,黑得再没那么深。毕竟是秋,黎明的风是冷的,吹动箭竹沙沙地响,给人一种旷野无垠的空落感。
  董墨盯着窗怔了须臾神,梦迢在身后的床上望着他。他夜里总是做梦,常常睡不好,身上爱发汗。汗.湿他的玉白的寝衣,料子贴着背,隐约透着里头紧.实的皮肤。衬着月亮,他仿佛是立在蒙蒙夜雨中,梦迢看着他,感到他浩壮的滂沱的孤寂。
  其实由相遇的第一天起,他们之间的故事未见得有多跌宕,也从未牵涉到生与死。不像戏台子上,公子佳人遇见了,要哭,要闹,要死,要活,要以生死明志,证明他们之间是多么可歌可泣的情感。
  这时董墨端着点心碟子走回来,递给梦迢,“先吃一块,等一会吃早饭。”
  梦迢坐起来,当望进他孤寂的眼,使她也疑惑。他们之间没有那些悲壮的情节,这是相爱么?还是只是彼此怕寂寞。
  她又要了盅茶,使唤他使唤得格外顺手。那茶夜里在棉布套子里捂着,仍是热的,冒着一点淡淡的烟。隔着轻烟看他,烛光也晦暗,他的耳眼口鼻皆有些模糊起来,似乎是远古的记忆,对故事只存在一个大概的轮廓,却没有细节的脉搏。
  点心噎在轻喉里,干涩难咽。她忙吃了口茶,却叫茶熏得鼻子发酸。董墨把她睡毛的头发掠一掠,嗓子有些含糊,“我知道你一定是胡思乱想才没睡得好,你不要想那许多,反正我是非你不娶的。”
  梦迢抬起眼嗔嗲一下,“谁想这个了?我是昨天午觉睡得长了,夜里就醒得早些。”
  董墨不去拆穿,他知道她不可能简单纯粹,她有太多复杂的经历,注定了她复杂的思想。他笑了笑,放回点心碟子,掀被子坐回床上去,枕着胳膊,仰面望住帐顶出神。
  隔了会,他忽然笑说:“我第二次见到你,是在门口的对街上,那时街上分明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我却觉得很安静,飘飘远远的,像是有个姑娘在哪里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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