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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他背着这么大的案子,哪里能轻易放他?”董墨将一沓纸在手中拍一拍,“他为什么会抄这个给你?”
  梦迢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将算计庞云藩的事情都细细说完,而后仰着腰,脖子拉得长长的,扇子朝襟口里打,“要不为这个,谁有闲情同他歪缠?得,如今我从孟家出来了,也就用不上这东西了。我晓得你在查孟玉,你要用就拿去,我从此不问你们这些官场上的事,一心做我的闲人。”
  “那我这里先多谢你,我正愁眼下盐运司的事没个进展。” 董墨在座上玩笑着打了个拱,将契书都折了起来。尽管心下有些犹豫,也仅仅是犹豫了须臾,仍旧不瞒她,“虽然交了账给户部核对,这里也不能光闲着等他们的信。”
  “这些事情不要告诉我听,我现在呀,只想做个闲吃闲睡的闲人,万事不管,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你顶着嚜。”
  绮红夕阳照在梦迢肩背上,她穿的是件莨纱暗花掩襟长衫,蟹壳青的裙,头发悉数都挽成了个松慵的髻,戴着翡翠珥珰,几缕粘在汗涔涔的脖子上,弯弯曲曲,半片红唇吐着不耐烦地微张着,分外妖娆。
  董墨看着她,渐渐敛了笑色,“梦儿,你仿佛很擅长做这些事。”
  刹那蝉鸣得撕心裂肺,扯断肚肠。梦迢手里的扇微顿了一下,斜来个玩笑眼色,“你前头不还说我是‘荡.妇’么,荡.妇不就擅长跟男人打交道么?”
  董墨伸手过去掠开她腮上贴着的几丝头发,“我那是气话,不作数的。我是说,你仿佛很会同官场上的男人打交道。你上回说,要告诉我那年为什么失言,如今能说了么?”
  这时候丫头端上来两碗荔枝冰酥山,盛在透明的水晶碗内,晶莹剔透的好看。梦迢搁下扇,挖了一口吃,抬眉睇她一眼,“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既是劝他不要为孟玉锁她的事生气,也是担心他为她从前的作为生气。她自己知道那是不光彩的。但他伸手过来,将她的嘴角揩了揩,又给了她一点信心。
  于是就由从前与孟玉如何约定,夫妻俩如何在官场应酬周旋之事娓娓道来。说到一些官场中人,自然也说到董墨,只是没提起老太太与梅卿在其中的参与。
  最后说到被孟玉幽禁,梦迢连吃了几口酥山,挪坐到他这头,将他胳膊挽住,仰着面撒娇,“那日子实在是熬不住了,倘或不给吃喝,或是打打骂骂,我一准能抗住!可我的老天,将人关起来,满院里瞅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见人说话,那日子过得,一刻如熬一年!熬到后头,我都觉着我是疯了,竟然自己跟自己说话,有一天我在镜子里看见我自己,吓了我一跳,那简直是个疯婆子!我这才听了他的,你不怪我吧?”
  天色黑尽,却无月光,也暂无人来掌灯。梦迢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的呼吸有些艰滞。骤然雷鸣电闪,朝窗外一看,浓云密汇,果然是要下雨的情形。估计丫头们忙着哪里去收拾晾晒的衣裳去了,廊下连个人影也无。
  梦迢便去掌灯,将四甃银釭点亮,擎了一盏回到榻上来,那烛光颤巍巍地晃着,照见董墨眼底一抹黯淡的痛色。
  他默了半晌,从她的一字一句里似乎能望到她当时的绝望。他想冲回过去将她护起来,然而光阴哪得逆流,他只得徒劳地坐在原处,一直手遮在额上,愈感到一种无力的委顿。
  “我没想到孟玉会这样对你。”董墨遮着眼,后背靠着榻枕,脑袋微仰着,露尽一丝苦笑,“我那时以为你们是商量好的,我还去孟府找过你两回。头一回孟玉说你到苏州去了,为了避开我。我有些不信,第二回 又去问你妹子,她也是这样说,反还劝了我许多话。”
  “他们是哄你的,不这样讲,你不死心,还不将孟宅翻个底朝天?”梦迢搁下银釭坐在他身边,仰面笑道:“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好了么?我又到你身边来了,我们还是在一处。”
  董墨想起在家的情形,那时候几番踟蹰不定,心里恨她怨她,好在终归还是那点爱压过了这些情绪,令他又回到济南来。否则简直不敢想,再相错几年,岂不是就错过了一生?
  他抬起胳膊将梦迢搂在怀里,歪下眼,“孟玉骗我也就罢了,怎么连你妹子也不肯对我说句实话?你被关了这样久,她难道就不想我救你出来?”
  梦迢将嘴一瘪,苦笑一下,“我这个妹子好的时候很好,坏起来只恨不得我死。我一时也很难对你说清。”
  “那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乍然间又一道电光闪过,劈亮了梦迢僝僽的眉宇,那脸上阴阴的白,霜月一般惨淡,“其实迟早你都是会知道的。我要告诉你听的了,你还会爱我么?”
  董墨郑重起来,“你要是不想叫我知道,就不必说了。我只知道,不论你的过去如何,都成就了今日的你,我既然爱着今日的你,也就能接受你任何不堪的过去。”
  梦迢满胀的苦楚的心又溢出一丝甜来,嗔了一眼,“说得好听呢。”
  哗啦啦落起雨来,廊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丫头们乱着由洞门跑回来。梦影也从窗户里跳进来,三两下落在董墨膝上。他一手托着猫,一手环住梦迢,“咱们进屋去,睡在床上慢慢说,不急,这一夜还这样长。”
  被褥纱帐都是新换的,梦影懒懒地趴在梦迢枕上,偶然电闪雷鸣,便一下跳在董墨胸膛上,四下里警惕地看几眼,慢慢卧倒在他心口。
  床头左右亮着两盏蜡烛,昏沉的光晕罩着丁香色的罗帐,铺着象牙簟。对面墙上开着窗户,雨水斜撇了些进来,炕桌湿了一角,上头那只碧色的玉篆的烟却浇不灭,袅袅地升腾着。风凉飕飕的,卷来清淡的檀木香。
  梦迢从前是不熏香的,到了这里来,因为抽烟袋的缘故,只怕董墨闻不惯,便也熏起来。董墨对于她这些不良的习性并没置喙一句,倒还送给她一只和田玉的香炉,给她磕烟灰使用,。又玩笑说:“人家焚香你焚烟,也算半桩雅事。”
  说得梦迢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日渐比往常咂得少了许多,东一口西一口的,一日不过费一锅烟。
  此刻她只好又点起来,不点不行。她盘腿坐床上,烟袋向外托着,得制造点烟瘴将自己稍稍遮掩,免得说起那些不堪的过去,不敢面对他的眼睛。
  “梅卿是我和娘那年从无锡到济南来时路上捡的。她原是个小叫花子,也不知父母是谁,横竖跟在一帮半大的叫花子后头混。原来叫花子也并不都是散门散户,他们还有个头目你晓得吧?那时候那头目约莫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是个街头小痞子,专门支使这班小的出去讨钱。讨了多少回来都是他的,他只给他们一些馊了的东西吃。”
  说起来,梦迢还有些气愤,“那时候我娘带着我在那镇上一间旅店歇脚,常常在门口瞧见他们。梅卿是里头唯一个女孩子,也就七.八.九岁的模样,瘦瘦的一条身子,来向我要钱。我看她着实可怜,在我娘包袱皮里摸了几个铜板给她。她得了好处,一连三日都来。”
  “到第四天……”
  梦迢轻吐一口烟,在那烟迷雾笼的过去里,走来个蜡黄枯瘦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男童的短褐,破破烂烂,补丁打得再没处可打,有的地方一连打了三层补丁,全然辩不出颜色样式。大约是这个缘故,人家才不要了,丢给叫花子穿。
  那班叫花子都管梅卿叫“小梅花”,梦迢也跟着这样叫,两手掐着瘦瘦的腰,在旅店的门上趾高气昂,“小梅花,我可是再没钱了,你也不能可着我一家坑呐!昨日叫我娘知道我偷了她的钱给你,骂了我好一顿,我可不敢再给你了,你找别人要去。”
  说话间伙计端了方木案盘来,里头是两碗稀饭,几个玉米面馍馍,是梦迢在旅店要的早饭,预备端上楼去叫她娘起来吃。瞥见小梅花那双饿急鬼似的眼,又不忍心,拿了个馍馍给她,“喏,今日就这个,没有钱!”
  小梅花只得端着破碗往对街走,梦迢这才瞧见她走路高高低低的不稳当,两条瘦腿朝外撇着,像只鸭子似的滑稽。顺着她的脚往上看,那屁股上湿漉漉的一团,黑乎乎的也辨不清是什么。
  梦迢忙喊住她:“回来!”
  她又撇着腿跑回来。梦迢比她高了半个头,歪下脸因问她:“你腿怎么了?”
  她蒙头蒙脑地眨眨眼,“腿.根疼。”
  梦迢一把将她扳过去,往她屁股上一抹,抹得满手的血。梦迢毕竟是打小看着她娘周旋男人长大的,心内一惊,向街对面那班小叫花子睃一眼,拽着小梅花走到墙根底下,低声问她:“是摔的磕的,还是人弄的?”
  小梅花啻啻磕磕地,要说也说不明白,“我们祥子哥天不亮将我抱到他地铺那头,解我袴子,拿个棍戳我,就戳流血了嘛。小大姐,你多少给我两个铜板吧,恐怕我讨不着钱,祥子哥又要打我。”
  梦迢惊得说不出话,隔定半晌,摸了两个铜板打发她回去,“你明日还到这里来,我还给你。只是千万别告诉一个人,你自己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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