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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窗外有些天阴,一缕浮云横贯月钩,月亮像是给它勒瘦的,它还在勒着。孟玉在榻上沉默了小半个时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银莲也不敢催促。后来孩儿又喂了一次奶,要睡了,奶母抱来给银莲瞧了一眼,复抱下去,这屋里也该要熄灯睡觉。
  孟玉却在此时拔座起来,向丫头要了盏灯笼,举着出去。往东园那头去要路过梦迢先前住的那间屋子,孟玉在洞门驻足了片刻,那院里黑漆漆的,只要一点月光和梧桐哗哗地摇动。
  不时走到远浦居,梦迢还未睡,屋里还亮着灯。孟玉到廊下,听见她还在与彩衣说话,主仆俩的声音淅淅沥沥的,仿佛一场微雨在浓春的夜里落下来,密密绵绵的,有种凄凉的恬静。
  他提灯走进去,她们在卧房,他又打帘子踅入卧房。梦迢穿着寝衣在榻上盘坐,黛紫的长衫,丁香色的罗裙,正拿银簪子挑灯芯,瞧见他来,稍微惊了下。
  彩衣正铺床,铺好了便退出去。但不敢回房,她不放心,只恐孟玉要是发起火又将梦迢关起来,她得在那里守着。于是在外屋转了一圈,落在榻上坐着。竖起耳朵听,屋里突兀的安静。
  梦迢暗里窥了窥孟玉的脸色,就猜到银莲对他说了,她也没什么再要说的,只等着他说。他却不说话,吹了灯笼随手搁在哪里,坐下来背向高枕靠着,抬起一只手背搭在额上,久久的沉默。
  “你要吃宵夜么?”梦迢只好搭讪了一句,“要吃就叫彩衣到厨房里说一声。”
  孟玉摇了摇了头,“来盏茶吧。”
  “我听见了!”不等梦迢喊,彩衣先在外头喊了声,就在外头叮叮咣咣搬炉子瀹茶。
  未几端进茶来,梦迢捡起银簪子,将蜡烛挑得亮了些。孟玉觉得她此举是要照着彼此的脸,叫谁也不得逃避,不得闪躲。
  他呷了口茶笑了笑,“你……”往后又是一阵沉默。
  梦迢便接了话去,“我昨夜是睡在清雨园的,银莲对你讲了吧?”
  她自笑一笑,放低了眼不看他,“事到如今,我是再不能回转了。你要是预备将我再锁起来,恐怕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在眼下也不是个好法子,章平不会凭你再锁着我。就算你名正言顺,但你也是在朝做官的,你知道,不论多名正言顺,只要人家想整你,就有的是法子。所以你不能再像上回锁着我了。”
  她将胳膊撑在炕桌上,一个肩头微微歪着,分外从容,“要不然,就是不放也不锁,咱们三个慢慢磨。磨尽一生,满盘皆输,谁也不得好。”
  说到此节,她摧颓一笑,靡靡容颜在烛光里显得萧条。孟玉也倏地笑了下,“你真是冷静,你似乎一辈子都这样冷静。”
  梦迢没辩驳,朝窗户上别开脸,夜风吹透碧纱窗,向她面上扑来。
  “我没你说的那么坏。”孟玉也撑在炕桌上,伸出个指端在盅口上抹来抹去,“方才银莲对我说,你想我写休书?我原本很生气,气得砸了个茶碗。可她后来讲,你不欠我们这些人什么。娘,梅卿,还有我和她,你都不欠我们的,我们却在掠夺你。我想想,她说得对。”
  梦迢转回眼,发现他哭了,便在榻上摸了条绣帕递过去,“银莲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她自然这样想。可我做的那些事,是咱们老早就讲好的,我也得了不少好处,两厢情愿的事情,我也没吃什么亏。”
  “你是心甘情愿的么?”孟玉抬眉起来,落出一滴泪,一面笑着摇头,“你不是,你只是根本没有别的选择。跟着你娘时听她的,跟着我就听我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梦迢有些羞愧,不知是对谁,或许是对她自己。她笑一笑,低下脸去。
  孟玉默了片刻,大吁了一口气,“这回你如此坚决,大概是你真心实意想要的。那么我答应你。”
  梦迢抬起脸来,露出丝实实在在的笑意,“真的?”须臾又目光里笼回些怀疑,“你这回怎么这样痛快?”
  孟玉在灯辉了凝望她良久,点了点头,“不痛快又什么法子?难道真互相蹉跎一辈子?银莲说得不错,我们蹉跎我这几年,不是没有机会。曾经有大把机会放在我们面前,是我们把一切机会都磋磨尽了。再耗下去,恐怕就真要落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了。”
  说着,他握着那方手帕站起来,“我明日就拟定休书,到衙门去除你的户书。你叫下人们打点打点有什么东西是要带去的,或是叫董墨来接,或是这里送你去,你看着办。”
  梦迢立起身来送他,“我的财产都在箱子里,原本就是同你分开的,倒好办,只是田庄上那些人仍旧跟了我。别的不过是些衣裳细软,收拾起来不费功夫。这里的下人,我只把彩衣带去,别的我是一个不要的。”
  “好。”孟玉提着灯出门,“进去吧,风凉露重的。”
  他走到海棠树下,再回首望,梦迢已阖上门。那影从外屋的窗游到了卧房,逐渐变得轻盈,飘飘地嵌在了卧房的纱窗上。
  想不到要与一个人断绝关系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几句话,几张文书,就斩割了半生缘分。他忽然觉得,拿他的心换她一身轻盈,是值得的。他从没说过爱她,但他想,这是他爱她,最为妥当的表达。
  他手上也是她最后一次表现出的对他的关怀。将灯笼举来照照那条帕子,帕上用银线绣着纠缠不休的如意纹,叫他想起一句曲中唱词,真是一方织恨锦,千缕断肠丝①。
  次日孟玉照旧往衙门里去,出门比往常还早些。他晓得梦迢一定开始打点行李了,他只怕眼看着,又生出反悔的心态。
  梦迢也有些忐忑,战战兢兢等着,到下晌,管家倒捧着一应文书到屋里来了,“太太,老爷叫送来给您的,老爷说在衙门还有事忙,就不亲自送来了。”
  接来一瞧,十分齐全,衙门该有的印章都没落下。那管家在屋里四下睃一眼,上前打了个拱,“太太看要收拾些什么,我叫小的们来搬抬。”
  梦迢一颗心总算落到肚子里去,旋到榻上吃茶,“一应家私我都不要,就是我的衣裳首饰,我写个单子,你使人将我装点到箱子里,回头一齐抬走。”
  “库里还有好些料子呢,都是太太素日没使用的,一道装起来?”
  “嗯,都装上,还有素日人家送我的那些礼,也都装上。对了,我记得那一年,章弥夫人送了我两只上好的翡翠的镯子,我因嫌那颜色老气,一向搁在那里没戴,你寻出来给我。”
  那管家忙出去找,彩衣从外间蹦蹦跶跶跳进来,“哎唷,我方才算一算,好些东西要收拾!瞧着不多,收拾起来也费功夫,还有我的东西呢。”
  梦迢打趣她,“你的这里搬了,回头又要搬到那洪主簿家里去,真是麻烦。”
  彩衣红着脸在那里揪着帘子,“太太往后也要搬到北京去,不也是麻烦么?”
  这一说起,梦迢便跳起来,“哎呀,章平还在等我的信呢,我都没去告诉他一声!你在这里招呼着那些婆子丫头打点东西,我先到清雨园去一趟。”
  这里不过两日光景,那清雨园却像度日如年。董墨晨起往布政司,在场院里撞见孟玉,暗里窥他几眼,没瞧出什么端倪,只好继续惴惴等着。
  晌午归家,还在门首,就听见街上有人喊:“章平、章平!”
  却是柳朝如由街上直奔门上跑来,穿着常服,拨过行人,跑到门上气喘不定地拽董墨的腕子,“我有一桩事情等不及要来告诉你!走走走、快进你园中说话。”
  柳朝如从来举止端正,猛地这样急,董墨只以为是盐运司那头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一霎郑重起脸色来,引着他往书斋里去,“我这里的账刚交到户部,正等着户部的信,难道盐运司出了什么变故?或者是庞云藩在县衙里有什么不对?”
  “盐运司没什么动静,庞云藩在县衙里,我倒是问过他几句贩盐的事,他抵死不认,暂且问不出他什么。你想一想,与他性命攸关的事,他怎么会轻易说呢?”
  两人一齐跨进书斋,董墨吩咐小厮看茶,邀柳朝如坐到椅上去,“你看好他,泰安州我已去了公文,叫底下一位大人暂理知州事务。将他押在这里,诈一诈他,或许能诈出他什么来。”
  柳朝如点头相应,一转眼想起来意,笑将起来,“我不是为这个事来找你,是有一桩秘闻,你听了一定高兴。”
  “什么秘闻?”董墨搁下心来,语调也缓下来笑,“稀奇,你也留心起什么秘闻来了。”
  “我可是替你在留心。”柳朝如晃一晃脑袋,故作神秘地,生等着小厮端上茶来,呷了半碗才道:“晨起孟玉使小厮拿着亲笔所写的休书,到县衙门来解与太太的婚姻。”
  董墨刚端起茶碗,冷不防给烫了下,忙搁下问:“真的?”
  “千真万确。”柳朝如一双慧眼在他身上滚了几圈,继而笑开,“你急什么,你不是在京定了亲么?太太脱了孟家的干系,你总不是要将她迎进门做妾吧?”
  说起那子虚乌有的亲事,董墨沉敛脸色,装模作样地吊一下眉,“难道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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