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万漪能畅所欲言,她将说给唐文起听,就如柳梦斋曾说给她听的那样:詹盛言、徐正清、唐席、尹半仙、红珠,或者叫贞娘,他们这一伙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徐正清就是其中四通八达的一环。詹盛言将藏宝处透露给他,他则以“算命”为由造访红珠的命馆,再由红珠把消息传递给尹半仙,最后由尹半仙假托土地公之名献宝,博取九千岁的信任,以便拿星煞做借口,送祝家二小姐书影入宫。另一边,徐正清则通过万海会会长唐席来掌控一切针对留门的地下行动,百花宴刺案的目的完全就是为栽赃柳家与安国公有涉。柳家的行动不过是以牙还牙,借由祝书仪之死,拿伪信来揭露徐正清的真面目——
但万漪不能这么说。
这么说,就等于是把书影置于险地,也等于是承认能够打击到徐正清的唯一证据是伪造的。
万漪不得不谨慎地避开真相里的毛刺,而只小心翼翼地选取平滑无害的部分重新连缀、拼贴,将量体定做的真相献给唐文起:“就我所知,祝公子祝书仪被劫杀时,身上带着一封信,信中的内容直指次辅徐正清大人一直在暗中与安国公联手反对九千岁,而镇抚司的马大人则压下了这封信,直接和万海会会长唐席合作,打算撇清徐大人的嫌疑,诱捕柳大爷。柳大爷欲探听他们的计划,夜探庆云楼,第二天却在隐寂寺被抓。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转折,我也搞不懂,但我敢发誓,柳大爷他们留门因百花宴而被倾害,恨安国公入骨,怎可能是他同党?”
唐文起一脸震惊,陷于深思中,良久,他自索自解般喃喃道:“镇抚司送来的案卷我也翻看了,其中的确提及祝书仪之死,却并未提及任何信件。你如果不是在撒谎骗我——我谅你不会,朝廷次辅与乱党勾结,这种事,你个小丫头怎么编得出——那就是,这信当真被镇抚司给压下了。”
“大人,您信我,徐大人和安国公才是同党,柳大爷他们是被栽赃的!”
“你既然早知徐正清大人有嫌,那小柳被捕这么久,你为何不替他鸣冤呢?”
“柳大爷同我说过,一旦九千岁发现自己竟被宠臣这般愚弄,他面子上下不来,就会直接除掉知情人。我、我担心说出来,反而会害了大爷他。所以,今天说的话,出了这个屋,我也不会认,但我就想请大人明察,你们冤枉了柳大爷,真正的贼子另有其人!”
“此事非同小可,你容我想想看。”
唐文起走开来,又在角落里独自落座。骤然之间,万漪只见他气质中始终令她不适的那层柔腻、黏软统统消失了,仿似包裹着他的一层薄膜被迅速剥离,里头的那个他跃然而出,材质坚冷厚重、不可穿透。
尖急的风声由屋外卷过,万漪望着唐文起的样子,连大气也不敢出。足足过了小半日,忽听他高嗽一声道:“万漪,我问你,为了救小柳,你可愿把你才同我说的这些,当众再说一遍?当着家父,以及所有审案的官员?”
“大人是叫我上堂做证?”
唐文起点点头。
万漪惑然不解,“可是大人,柳大爷他说不能——”
唐文起将手掌一摆,示意他完全了解她的担忧所在。“小柳他说的在理,徐正清竟与詹盛言沆瀣一气,这要是真的,绝不啻于一个大耳光打在千岁爷脸上,自然是谁出手,谁倒霉,所以镇抚司的老马才会把消息死死压住。不过你想,一个不欲人知的秘密,一个人知道,杀一个就行,十个人知道,杀十个就行,但假如几十人、上百人同时得知,而且这些人里头还包括半个朝廷的法司高官呢?”
万漪感觉像是在黑暗里摸东西,那些轮廓一分一寸地流过,在她脑海里渐渐成形。“就是说,既然这是个要人命的秘密,那就索性把它闹大,闹到尽人皆知?”
“对了!你在公审时抛出这一秘密,其分量就远非市井谣言可比,千岁爷哪怕被伤了颜面,也没法再做私下的处置,而不得不令有司彻查。只要那封信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
“那徐正清就完了。至于你,你既然立下了揭发逆党之功,千岁爷纵心里头恼你,一时半会儿也绝不会公然拿你怎样,而家父和我必定会帮你说话——也会帮小柳他们说话,替柳家父子平反冤情,至少也能由死刑改为充军。只要出了京,不必真上黑龙江受苦去,我悄悄安排个隐秘的处所,你去同他们会合,假以时日,再加恩赦还。到时候你们小两口请我喝一杯喜酒,谢谢我这位大媒,可好啊?”
唐文起这一番表态,当真将万漪震慑得魂不附体。她插烛般直直跪倒,碰了个响头道:“大人!大人!阁老和您都是权尊势重的显达要员,又是案子的审官,若肯为柳家做主,柳大爷父子俩就有生路了!您对他们的,不,对我的恩惠是天无其高、海无其深!我愿一生为大人守长斋、烧高香,时时念大人的名,求天地神佛保佑大人福禄无边!”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他连忙去扶她,却见万漪小小的脸盘上已是涕泪滂沱,更衬得腮颊生色,如在命运的浪涛中翻滚的一朵红莲,直把个唐文起看得呆呆地出了神去,片刻间回魂,他忙借一句打趣扫开了尴尬道,“可别,你们俩如此如彼的时节念我的名,我要打紫花儿喷嚏的。你瞧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地下这么凉,哪有说跪就跪的,又闹小孩儿样。”
他将万漪安顿去炕上,又将一件梅花鹿皮背心覆好她,“好了,不哭了,来,再和我细说说。若能让你和小柳花月团圆,我也算成就了一桩侠举。”
万漪从泪眼中望他,唐文起褪去了一脸精悍,重又变回了她熟悉的那副样子,像一个更单纯、更软弱、更容易受伤害的他自己。
熬了半日的雪终于来了,簌簌雪花,晶莹剔透,从苍莽的天穹向深深的黑暗里降下。
是夜,万漪做了长日以来的第一个美梦。她梦见那个巫女红珠漂亮的脸孔与鲜丽的嘴唇,一遍遍对她念着:“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万漪想问她后两句是什么,但已听到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声,那轻灵又自信的步声。
她听出了那是谁,她笑着转过身,完全忘掉了自己要问的问题。
[1]“里头的虫儿”指对某个领域非常了解。
[2]指太监与宫女结为“假夫妻”。
[3]汉献帝的第一位皇后伏寿因不满曹操总揽朝政,挟持天子,遂写密信向父求援,却遭人告发,事败后,伏皇后被曹操幽闭而死。
[4]“三百千”通常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5]参见金易等着《宫女谈往录》。
[6]指按照十六台酒席付钱。
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3)
三十六 朔风急
柳梦斋在打猎。
正当秋围的好时节,天高气清,风物宜人。他挥挥手,几十个身着一色猎装的下人就抖开了长绳,在旷野中一字行进。不多时,膘肥体壮的野兔纷纷被惊起。他在马背上高喝一声:“金元宝,走!”
金元宝领着猎狗们飞奔向前,猎鹰重重地在他手臂上一蹬,振翅高飞。在梦里,柳梦斋似乎变成了他自己的鹰,他感到拨动身体的强风、盘旋的日光,他眼中的大地就是一片摇摇晃晃的屠场。他选中了猎物,一个俯冲,一爪子就扣住了野兔的左臀,他在等兔子回头,好拿另一爪拧断它脖颈——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然而不知怎地,那兔子竟挣脱他掌握,猛地翻身仰卧,四爪出击,向着他眼睛袭来。
柳梦斋双目一痛,迷糊中,他不停唤着金元宝的名字,让它赶紧上前咬断那兔子的咽喉,别伤了鹰眼……片刻后,他在一片刺目的雪光中醒来。
雪已经停了,厚厚的积雪被太阳晒着,狱栏的黑影被一道一道铺在雪地上。柳梦斋坐起身,推开了厚重的棉被和搭在被上的裘衣,他闻见从被窝里扑出的味道,不由锁起了眉头。但他什么也没说,毕竟一个人不能在惨叫连连的镇抚司大狱里抱怨自己一个月没洗澡、没衣裳可换,这样不对。
他也不能抱怨囚室,这一间铁栅木门、透气透光的牢房原是为关押皇亲国戚准备的,和其余那些无窗无铺,只有一尺见方石板地的黑号子比起来,已是天上地下。
至于饭食,他就更不能抱怨半分。多数囚犯吃的都是残羹冷饭,他们的三餐却都有破格的优待。不过,除了山鸡锅子、鸭血锅子、羊肉锅子、什锦素锅子、什锦海锅子之外,难道真不能来点儿别的吗?当然,柳梦斋也只敢在心里头嘀咕,今天的锅子已经送来了,父亲正坐在地下埋头大嚼呢。
柳梦斋摘掉头发里、胡子里的草屑——他脸上已爬满了乱糟糟的胡须——掸一掸身体,就慢腾腾地从自己的稻草铺挪下来,在父亲的对面坐下。这间牢房虽已算宽敞,但两张草铺就已占据了大半空间,再摆上一只火炉、一只马桶,两个成年男人中间几乎不剩什么空间。他们一起对着一只滚沸着鸭血和肥肠的锅子,自那锅子中,腾起一股股腥臊的白气。终于,柳梦斋没忍住,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