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垂泪而应,又强作出笑脸来,“影儿,你别哭,这是——你们文人有句话,对,叫‘脱火坑而登衽席’,你总算遂了心,远远离开咱这肮脏地儿了,紫禁城才配得起你。不过我听说宫里头那些贵人们的脾气也是个顶个古怪,你留心伺候,别像以前对凤姑娘那样,老倔着性子跟人顶,白给自己惹灾。你去吧,别惦记我……”
“欸,姐姐你放心。妹妹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姐姐。”书影又向万漪的耳际嗫嚅了一阵子。
万漪边听边点头,收忍着泪意道:“放心,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
“书影姑娘,动身吧,眼看该下钥了,再晚进不去了。”
万漪这时已明白那几个人是“太监”,她马上对这领头的安了一个福道:“多劳您,关照关照我妹子。”
就那么一晃神之间,一个念头游入了万漪的脑海——物,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命运要承担?这一只金宝镯也许注定在今日与她分离,即使红珠未曾收下它,它也会被其他人带走。
金光从万漪的掌中没入了太监的衣袖,他重新退远几步,“你们快着点儿啊。”
万漪回身,伸臂抱紧了书影,书影也回抱住她。于今她们均已尝过了心爱的男子的怀抱,也都曾试着把自己的玉臂粉颈结成缰绳去套住那些狂暴的野马;而在她们用于驯服的拥抱中,往往充满了爆土狼烟的颠荡、狂热、挫败、恐惧和绝望……她们许久没有回到过这样的时刻,一副与自己一样柔软的便娟之体,如静水的厚泽,安宁而清洁。
哪怕其后发生的那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一刻她们对彼此的真心爱恋、情挚不舍。而那一切也并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只是站错了位置,她们不该站在这不完美的人世里;这里的不完美总是令一切撒谎,使一切破碎。
万漪眼看书影被太监们带走,看着那细秀的身条被没入黄灰色的云层中。
书影去后,她依然空立良久,直等马嫂子她们再三催促,万漪才满心怅惘地回房。怎知房间里竟已灯火通明,柳梦斋就坐在灯光里等她。他一见她发红的双眼,立时将手里的茶盅重重放去桌上,“怎么了?这又是被谁给气着了?哭什么?”
“没人气我,是喜事,我高兴得哭来着。”万漪先去拉了拉他的手,才差人去打水洗脸,“你今儿来得倒早!”
柳梦斋却只揪着前边那句追问:“什么喜事?”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别急,坐下。”
万漪一面匀脸施粉,一面就把自己在花市上与红珠相遇一事徐徐道来,而后一笑说:“哥哥,你不必再担心了,你柳家准能遇难呈祥。红珠姑娘那几句谶语说得明明白白,我专门记了下来好学给你听,嗯,‘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哥哥你听,这可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上苍有仁义,所以天无绝人之路,你们柳家根深蒂固,立于不败之地。”
跟着,她又从胸前摸出那一只锦袋,“看,她还给了我这个。”
自“红珠”这个名字被提起,柳梦斋的脸孔就又僵又冷,有如上色的大理石;他伸手夺过那袋子,远远抛开。
“你干什么?”万漪待起身去捡拾,却被他强摁着坐定,不由她切急道,“这可是解凶的吉物!”
“不给咱招凶就不错了。”
“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梦斋抿起嘴,“那个红珠不可信。”
万漪反问他为什么,他似怀有难言之隐一般,半日后方搪塞她道:“她既是大长公主的人,就一定和安国公有勾结。原本家父就遭詹盛言陷害,如今我要是再和詹家的旧人接近,无疑是取祸之道。”
“与你什么干系?那些老妈子都可以做证,是红珠姑娘主动过来拦下了我和佛儿,我向她打问吉凶时也没把你提名道姓,谁又能说我一定是替你问呢?再则,红珠姑娘又改了名,除咱们知晓内情的,无人再知她的来历,她如今叫贞娘,乃是最当红的命师,‘簪花铁口’你没听过吗?好些当官的都在她那儿求卦,照你说,难不成这些人全都和安国公有勾结?都在自取灾祸?哪怕真有谁和安国公牵扯不清,但只要算命的发句话,九千岁不也都法外开恩了?他最敬鬼神,绝不愿得罪——”
“小蚂蚁,你说什么法外开恩?哪个算命的,发了什么话?”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可知我才在大门外又见到谁?”
这一说,万漪又险些双泪长流。她把书影告诉她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和柳梦斋重复一遍,讲到一半时,柳梦斋突然插嘴道:“詹盛言是贪狼星下凡?所以要拿祝书影来镇煞?”
“听起来荒诞不经是吧,可九千岁深信不疑!他对外假称太后要宣弟弟身边的侍女问话,然后就会‘请’太后将影儿留在宫中,以镇压星煞。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日暮的余光即将收起,柳梦斋的脸膛整个陷入了灯火的跳动不定之中,他的瞳仁燃烧了起来,嘴角扯起那轻轻歪斜的微笑。
片刻后,他的笑发出了声音。他把手指头掰得乱响一阵,笑道:“小家伙,我暂且不能陪你了,我得家去,有件急事得和我们老爷子合计一下。”
“什么呀?你要走可以,倒是和我说明白再走呀。”
“回头我再和你说。”
“不行,不准就这么走!我才告诉你说,红珠姑娘预言你平安无事,你倒耷拉着一张脸,可我一说到书影妹子,明明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你反而一下子兴高采烈的。哥哥,你别拿我当傻子,你预备和你家老爷子说什么?是不是谋划什么不利于我妹子的事情?”
“你想哪儿去了?”
“那你就和我说清楚!要是我无意间说的什么话坑了我妹子,我可不能活了。啧,你快和我说清楚,不说不准走!”
“我保证不干你妹子什么事儿,赶明儿我再和你细说行不行?”
“赶什么明儿?我没明儿,你前脚出门,我后脚就急死了!”
她一顿足,把手里一支涂胭脂的毛笔一摔,仰首直瞪他。
柳梦斋说不好打动他的是她为朋友焦急的淳朴,还是她那因发急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唇色还只描染了一半,朦朦胧胧的一抹红,好似经由他轻巧的一吻,就将被吻破。
于是他含笑轻吻她一下,“我说,你这脾气近来可见长。”
她被他这一吻,也破颜而笑,“还不是你惯的……我的亲人,你就别害我烧心了,跟我说明白吧。”
柳梦斋笑叹一声,便在她面前半跪下,“小蚂蚁,我告诉你,但你得保守秘密。”
在他开口前,似乎有人在对他呐喊着“谋之于妇人必不祥”,或类似的警告吧;柳梦斋认出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立在拳桩前,眼底充斥着对他,还有对他的爱人深深的不信任。
然而在即将完全铺开的夜色间,这一幕瞬时后就被柳梦斋扫去一边。眼前对他最重要的,就是把笑容和安宁放回他女人可爱的双唇间,为此,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秘密,反正他的所有都已归她支配。
“你记不记得那一回,我一来就和你吵架?”
那时他初次得知家族的危机,之后有好些天他都在自我放逐,再见万漪时,他因她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而同她大闹了一场。就在那天夜里,他决心要投入争权夺利的无声鏖战之中,而他所做出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跟踪徐钻天。
“为什么要跟踪徐大人?”万漪听过他一番解释,却更为迷惑。
“万海会唐三背后的势力就是他,扳倒他,唐三便不足为患。”
“所以那天你从我这里走后,其实——”
“其实没走远,一直在监视徐钻天。我等了他一个更次,他一从龙雨竹那儿出来,我就跟上了他。”
而柳梦斋压根没敢想,他第一次下海就逮到了大鱼。徐钻天离开槐花胡同后并未回府,他带着个近仆,夤夜造访火匣胡同里的一栋私宅。
“之后我查知,那是一家命馆,馆主就是那个贞娘。”
“啊?”
“你眼下明白我方才为什么不信那女人了吧?”
不过其时,正值万籁俱寂,柳梦斋深恐自己被发现,因此跟得不算紧。待他蹲伏在屋顶上偷听到徐钻天和红珠的谈话时,他们业已谈得入港。他只听见徐钻天滔滔不绝地对红珠说着什么贪狼星君,什么活穴、煞气之类的古怪词语,仿佛他才是巫师,而她是求问命数的卦客。
不过红珠马上就扭转了这一印象,她不小心碰翻了茶盅,茶水洒了一点儿出来,她即刻就对徐钻天“嘘”了一声,“这茶渍有异,怕是隔墙带耳。”说着便警惕地四面环视起来。
尽管柳梦斋打死也想不通那巫女是怎么从一块水渍的形状里辨认出吉凶来,但他还是在她仰首搜查屋顶之前,迅速合拢了瓦片。
他不敢再多留,飞身匿去。
“后来我一直派人监视那贞娘,却一无所获,不知是不是她已有所警觉。不过她和徐钻天之间,我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却始终没找到任何线索可以和他们所说的那些怪话对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