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照您说的试试看,能不能套住万漪那丫头,让她乖乖地听我调度——也就是听您的调度。不过,唐文起可怎么办?您总不能往首辅公子的鼻子上穿个环,牵牛一样牵他去配对吧?”
“这个,我自有办法。”
唐席的办法非常简单。柳梦斋的上一个女人是蒋文淑,而文淑贵为金刚,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抢走了男人,肯定重重地伤了面子。受伤的文淑必将在她地下情人的怀里寻找安慰,而这位情人就在他唐席下辖的庆云楼里当戏提调。恋奸情热时,马提调将在文淑的耳边细语:“姐姐呀,据说唐家大爷,那个唐文起又出来玩啦?就他那口味,还专爱没破瓜的小雏儿,不知又是哪个没经过世面的倒霉丫头被他哄上手,迟早还是被唐家那母老虎咬掉半条命,你想想雨棠姑娘的下场!啧……”
而文淑那颗漂亮的脑袋里也必然会自动钩织出蛛网上的另一根线头:唐文起的三弟唐文隆正是她亲妹妹蒋诗诗的客人。
无论是对文淑的小聪明,还是她的小心眼,唐席都深具信心。
此际正值中秋过后,清亮的月光下,佛儿但见唐席一笑后就不再深说,她也就随之笑笑,“是了,要是我能操控万漪那种小角色,三爷自然就能操控唐家大少这样的重量人物,若不然,还怎么是三爷呢?”
唐席领受了她这句恭维,他将手摁住她两肩,扳住她转向光照处。他见佛儿头上梳着男样发髻,横贯一根龙头银簪,一边耳上却又钉着颗小小金刚钻,身上的白罗衣滚着闪动不已的银线,腰缠银丝绦,勾勒出一握腰肢,也显出了胸口那一带细微小巧的曲折,一身的鹤势螂形,妖锐之气待发如箭矢。
他眯起双眼,像个瞄准了目标的弓箭手那样,“佛儿姑娘,你红,真不是靠我捧,你不红才叫没道理。怎么样,还想更红些吗?”
“瞧三爷说的,进了这一行,不奔着红还奔什么?”
“那就听我的,别再当‘姑娘’了。”
“不当姑娘,我嫁谁去呀?您娶我?”
他们两人都知这是个玩笑,因此唐席笑得很开心,“谁配拿你做奶奶?你呀,得自个儿当‘爷’。我派人替你传扬出去,从今后,怀雅堂没什么佛儿姑娘,只有一位——你在班子里是行二吧——那就是‘白二爷’。”
佛儿呆了一呆,她摸索着他话中的深意,过得好一会儿,她绽开了一个微笑。当男人不把你当玩物时,他们会变得多么真挚而可爱。
唐席凝睇着佛儿的笑脸,这一张标致的脸儿蕴满了一个恶棍所有的品行,令年长她许多的男人也绝不敢轻看。
第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9)
十八 粉墨客
佛儿与唐席作别,牌酒场上应付过一回,一梦初觉已是日上三竿,滟滟的阳光晒着窗棂,落下一道深一道浅的照影,而佛儿的目光则被地板上一块发白的磨痕紧紧拽住。
她的跟妈曾告诉过她,白凤姑娘居于此间时,这里一直摆放着安国公詹盛言用以练习膂力的一头石狮子,因年深月久,已留下了擦不掉的痕迹。
而佛儿热爱这一方留痕,如同僧人热爱暮鼓晨钟,每看到它一遍,它就敲醒她一遍。
她终于挪开眼光,出声呼唤下人。
盥洗过后,佛儿就下楼往万漪屋里去。万漪刚刚吃过饭,正托杯漱口,她蓬蓬松松的鬓边斜戴着一排茉莉珠兰,香气阵阵,显得人分外甜静。然而一见佛儿登门,万漪的一派悠然便骤然被搅散,面色波动不已。
佛儿扶着门限,先叫了句“姐姐”。
万漪满目错愕;自她们俩初见,直到一起经历种种波折,也从不见佛儿待她有一丝好脸色,常常就把“狗丫头”这样的蔑称挂在嘴边,哪怕当着外人,也就是“嗳”“那谁”,这一声尊尊重重的“姐姐”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姐姐,我能单独和你聊聊吗?”佛儿展开了一个笑容,她可是跟着猫儿姑、对着镜子,把自己成千上万种的笑容练习过成千上万遍的,这是她专用于对男人摇尾乞怜时的笑,连铁石心肠也断难拒绝。
万漪有些受宠若惊,“能啊,怎么不能?”她把漱杯递回给丫鬟,拿手巾印了印嘴角,“那你们就下去吧,我和妹——和佛儿姑娘说说话。”
开口前,佛儿又把自己拟好的一篇说辞在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她酝酿好情绪,先叹上一口气,“姐姐,我来,是想感谢你,也是想跟你道个歉。”
“这从何说起?”
“四月初百花宴那天,我犯了急病,回来后怕得要死,满口胡说……”
尽管佛儿对唐席的身份,以及他真正意图的认知都还停留在最表面那一层,但她这阵子已然明白自己登台前闹腹痛,其实是唐席为了给明泉开路,派人下药所致。但她绝对不可能把这些秘密无端告诉给万漪或任何人听,且她现在又效忠于唐席,更不会自揭内幕。
但那时,她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因目睹师父商大娘从泻肚到归西竟只在短短一日间,而她回怀雅堂之后腹痛也依然不见减轻,佛儿便为此疑心自己被传染了什么怪病,命不久矣。万漪一直在身边安慰她,她就抱住了万漪大哭,极度崩溃下也是胡话连篇,“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这样死了,拿什么脸见我娘?”“贼老天你叫我死,那就叫我死得绝绝的,但只给我留上半口气,就该那帮禽兽归位了!”“下辈子我变狗变牛,也不放过那些人,非叫他们被我咬断喉咙、扎穿心肺……”
万漪见佛儿痛苦呓语的样子,也跟着掉眼泪,“佛儿,不怕,没事儿的啊,我陪你,不会有事儿的……”她苦求猫儿姑快去请郎中,猫儿姑却也怕佛儿是得了传染病,当机立断叫人把万漪拖走,而将佛儿独自锁在黑屋里一整夜。天亮,佛儿一身凉汗地翻身而起;她又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
猫儿姑喜不自胜,佛儿当然懂得,那绝不是因为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而是因为自己替猫儿姑捡回了一注投资,还有未来的收益。至于猫儿姑竟在她“临终”时将她一人丢入空屋的行径,佛儿并不在意,也不认为猫儿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人和人本当如此,有用时殷勤备至,无用时弃若敝履。
所以好似万漪这样,浪费自己的心力去照料那些对她毫无益处之人,甚至是那些明明白白对她怀有恶意之人——比如她佛儿,简直蠢得不可救药。
佛儿坚信,天道从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恶”并不会遭到报应,“蠢”才会;管你是好人还是恶人,只要你犯蠢,就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她,就是来向万漪收债的。
不过佛儿的表情却好像是自己欠下了万漪的巨债一般,又羞愧又感激,“姐姐,那天你大大出了彩,好多人都来恭贺你,你却留下来看护我,我真要多谢你。连后来妈妈说我的症状和师父一样,没准这病会传染,叫你快走开,你也全不顾个人安危,只紧抱我安慰。直等妈妈把你强行从我身边拽走时,你仍在恳求她替我请医生。你对我的好,我其实都记得……”
万漪愣愣的,佛儿所说的这些,她也都记得,但她同样记得翌日佛儿好起来之后,自己出于好意捧了一碗鸡汤去探望她,她却一抬手就把那托盘撩翻在地,“甭想着你如今比我红,我又在你跟前出了丑,你就能高高在上地可怜我。日子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那一副蛮横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万漪虽不至于同一个病人计较,但也深觉佛儿不识好歹,再加上一挂牌又忙碌起来,不似学艺时朝夕相见,便日益疏远了。过后佛儿又仗势欺人,非逼她从二楼上搬下来,万漪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逆来顺受,但内心中难免不平,隔阂便又深了一层。即便如此,她今见佛儿一改常态,却也不忍心奚落对方来解恨,而只柔声慰藉道:“可别这样说。你我姐妹一场,原就该彼此照应,别放在心上。只你怎么突然——”
“不,姐姐,从前是我太混账了!”佛儿不容分说地打断她,操起真挚又热切的嗓音道,“这两年我总排揎你、欺负你,你始终没一点儿记恨我,可我呢?就说那回咱们被柳老爷子的手下抓住,你曾拼了命保我,我非但不念好,还怨恨你带累我。这一次上台前,我铁了心要扬名立万,结果你红了,我却给你做了陪考。我看着你生意一天比一天兴旺,那天慕华庄给你送柳大爷订的料子,什么纱葛夏布、绸缎绫罗、缂绣呢羽……跟条河似的从我眼前淌过去。我不想一想,那原是姐姐你与人为善该得的好报,况且人家柳大爷乐意捧你,又不用我花钱?可我呀,却跟被鬼迷了眼似的,只见人的阴面儿,竟觉得是你把本属于我的风光好运给抢走了,说不出的嫉妒难受。我委实忍不过,就拿上凤姑娘赠给咱们的镯子跑去九千岁那儿,说发现安国公那封叛国信的人其实是我,并不是白家妈妈,千岁爷就把你的屋子赏了我,又叫人安排萧懒童给我做托——”
万漪睁圆了双眼,“真是九千岁?!我当他们瞎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