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尽灯枯的疲累感又一次袭来,但他仍尽力地搂紧她,想把她的痛楚和耻辱全抽走,变成他自己的。他开始拿喉咙深处的嗓音对她说话,这是他听起来最为斯文而体贴的那种嗓音,“影儿,好孩子,不哭了,啊。外头打雷惊着你了,是不是?这就是被梦魇了,没事儿,明儿睡醒你就忘了。来,叔叔送你回你屋里,好好睡一觉——”
“叔叔!”书影拿两手抵住他胸口,抬起她泪水肆溢的脸容来,直对着那个根本瞧不见她的男人,“叔叔,您不必替我掩饰,您明知我不是害怕打雷,我也没做梦!我只是、只是曾做过这颠倒糊涂的美梦,在梦里,我和您一起……”
“快住口!这不是你一个千金小姐、一个孩子该说的话。”
“我早不是千金小姐了,也不再是个孩子!可,叔叔,可我还是我,是那一天您从栏杆上拽下来的人,宁可把自个儿摔碎,也绝不肯遭受玷污!我把贞洁瞧得比命还重!叔叔,我向天上的日头月亮保证,虽则我一直身在那烂污地界,但我始终是一条洁白身子……”
詹盛言呆立在自己黑沉沉的隧道里,但觉四面八方响彻着震耳骇心的雷击——“我一直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石头,你信我不信?”
他拼命收拢起被劈碎的灵魂,极其严肃、极其克制地对她说:“影儿,正是因为叔叔深知你为人,所以我看待你从来都只有敬和怜,绝不敢起任何轻亵的念头。倘或我无意间有什么不够检点的行为,叔叔在这里向你赔罪了,但请你千万别误会,我要是曾对你生出过一丝半点儿的邪念,那就该挨大嘴巴子——不对!挨千刀!”
恰恰是这样的他,清高正直的他、总是面带愁容的他,令书影她缠绵刻骨、割舍不下。“叔叔,是您误会了,我从没敢把您的心想得那样脏,是、是我自个儿的心里生出了不体面的念头……想、想我还曾对另外的姐妹说过,说我们当女孩儿的原比精金美玉还尊贵,越是陷在了泥坑里,就越该自尊自重,可我挺直腰杆说那话的时候,怎知事情会变成这样?怎知有朝一日会跟您形影相随?我——”
“别再说下去了!影儿,再多说一句,日后想起来,你都会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只一想我自个儿眼下看起来该是个什么样,我都要丑死、羞死——好在您瞧不见!其实有好久了,我一想起您就脸红,羞耻得不得了,我、我不是为了您羞耻,是为了我自个儿对您的感情……”
“影儿!你——”
“您别打断,我好容易才鼓起这口气,您叫我痛快说完!无论您听了要怎样生我气、怎样瞧我不起,我也要说出来。您执意要送我——”话已至此,书影反而生出了一种平静和力量来,她记起他们身在何处,也记起了那些无所不在的隔墙之耳。她整理一下呼吸,扒住他脖颈,使劲把他朝自己拽低,附在他耳边抽泣道,“您非要送我走,可我,我不愿走,我不要走!您别以为我不懂,但只我跨出这院门,那便是生死两隔、永难再见。所以这件事儿,我琢磨得明明白白。要么就是羞耻,要么就是和您永别的不幸,那我宁愿豁出去,羞耻就羞耻吧!反正势逼至此,除了拿出这条身子,我还有什么能和您表白我这一番心迹?叔叔,您容我留下来吧,做您的孩子、做您的女人,什么都成,只要您容我留在您身边……”
“嘘……”詹盛言弓下腰,拿双臂圈住她,等待她无法自控的战抖一点点好起来。继之,他把整张脸都沉在她面前,“孩子,你仔细看看,看看你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残废、死囚,这个失败者。你是疯了,才会想和他,和这么个怪物厮守在一起。”
雨夜深不见底,光亮只来自时隐时现的闪电。书影仰视着他无神的脸孔,其上的每一缕沧桑、每一缕疤痕都纤毫毕现,尤其是右边耳垂直到下颌那一片惨白褶皱的皮肤格外刺目。他企图拿这些来吓退她,殊不知他这张脸动人到令她失明。她需要拿出全副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伸手去抚摸他,他这个怪物,这个斗士。
他们就这么静止地对峙了一刻,詹盛言只当自己对她的恫吓奏效,便又放缓了语气道:“这个地方啊,就是会把人变疯。我说并不是——不光是这所监狱,这整个人间,都会一天一天地把人逼疯,不怪你,啊。好孩子,醒过来就是了,醒醒。”
倏尔之间,一股子热血直攻到心,反令书影苦笑了出来,“叔叔,我没疯。我要想疯,亲眼见到爹爹被腰斩的时候,我就可以疯了,我就可以躲回自个儿的心里,再不朝外边多瞧一眼。可我是祝爌的女儿,祝爌的女儿只会死、不会疯。用不着您来叫醒我,我一直醒着。我清清醒醒地看见,未来某一天,叔叔您也会被押上刑场,会被一切两段、被碎尸万段……叔叔,我没一天不想念爹爹,我拼了命想留住他,可就连他的模样我都渐渐记不清了!而今您也要离我而去,您的脸、您的肩膀、胸膛、手臂、手指……很快,这一整个儿的身体都会远远抛下我,彻彻底底地消失掉!哪怕我也死了,可那碧落黄泉渺无边际,我到哪儿找您去呀?到哪儿,我才能再一次这么真真切切地看到您、触到您……”
书影呜咽着,她情不自禁地揪扯他的胸襟、他的衣带,她痉挛的两手隔着衣料狠狠地摩擦着、抓取着他宽阔瘦削的身躯,仿似她在他身子里落了水,仿似她要在他身上取火。
而詹盛言已然自觉燃烧了起来,他瞎掉的两只眼里头灼热刺痛,它们将永远在愧悔中焚烧。那些如光焰般照亮他又消逝的人、那些苦留不住的人、那些不得善终的人……他曾无数次渴盼着再一次触碰到他们温暖又可亲的身体,然而每一次,他触到的只有自己破了口的心脏。
佩戴着这颗心,他也一样能玩又会笑,但却永远被滞留在了生活的外头。
这么个小姑娘,何以也早早有了这样的心脏?詹盛言顾不上自己的哀痛,他只顾着为她而慌张,替她恐惧。
“影儿,影儿,别这样,”他连忙抚慰着她,帮她度过这撕心裂肺的发作,“别怕,没什么可怕。这身体原就从虚无里来,不过是重归虚无里去——”
“我不要!”一声巨雷盖过了她的嘶喊,她抖动了一下,声调又软下来,“我不要,我只要留住‘它’,哪怕同它多亲近一分,多留住它一刻,我——”
书影噎住了,她的两手一下子被他从他身上扫落,又牢牢抓住。她定定睨着他的脸,这张脸在明暗交替的打闪中亮了又灭,但不变的是其上那冷峻——接近于残酷的表情。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见詹叔叔缓步退后,退回到床边,又摸着床帮坐下。他两手紧扣,放在膝盖间。过得一会儿,他突然轻声问:“侄女,你还在吗?”
书影慌乱地上前两步,“在,叔叔,我在。”
他点点头,“听得见我吗?好,请你听着:别让我欠你,我绝不会让自己欠你。我不回来了。”
有很多的雨水盖在他声音上,书影想要拂掉它们,一清二楚地听懂他,“什么?叔叔,您在说……”
他找准她的发声所在,把脸正对她扬起,“这一副皮囊、这颗心,我现在只用它们来还债。我曾欠下的所有的爱,还有憎恨,我都会一五一十地归还掉,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什么人也不赊,谁的也不欠。我被困在这身体里、这身份里太久了,一忍再忍,一熬再熬。等债都还清,我就走了,再也不被哪个人拖入轮回之中,再也不来这娑婆世界里了,永也不回来了。”
她等候他说下去,而他已经说完了。她思索了好久、好久、好久后,徐徐向他走过去,伏在他脚边,把脸挨上他膝头。
“叔叔,竟是我错了。我一味只想着,拿您来安宁我自个儿的心,可我没想过,原来您也是需要内心安宁的。倘或您当真能求到解脱,那我绝不敢,也不忍心去破坏您的安宁。我不再管您索要什么,也不再向您奉献什么,您只管毫无挂碍地去您想去的净土吧。”
“影儿,是叔叔我对不——”
她截断他,带着一种灵魂出窍似的洒脱和天真,“叔叔,我只想您抱抱我。您能抱抱我吗?”
他陡地吁出一口气,弯下腰,把她连扯带拽拢入了怀中,抱上膝头。
世上的风雨那么大、那么凶,淙淙不绝,岌岌可危,暂且也只剩她和他的这一个小角落还未被砸碎。书影将脸埋入他头颈间,在他一跳一跳的颈动脉上呼吸着,她只想在这一抹即将消散的幻影里多驻留半刻,却不想,这将是她半生再也走不出的废墟。
她清洁,她温软,她无依无靠地偎着他,詹盛言嗅到了这一切,却只心无旁骛地想着——他想叮嘱她,说人世的痛苦就像酒,酒量练几次就有了;他又想祝福她,说终会有眉眼周正、人品端直的少年好郎君来爱你护你……但他觉得什么都不合适,于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潮气涌动中,他静静抱着她,直到闪电一道道熄灭。
雨声渐弱,在他亲厚坚实的怀抱里,书影逐渐恢复了平静。即便他贴身抱着她,贴得这么紧,她也能觉出这是父亲的拥抱。她用不着再当一个女人了,她可以安安心心做回一个孩子。书影低下头,抵着詹盛言的耳鬓轻轻说:“叔叔,我还有件事儿,您不同意,我就不下来。”